那县令是极善察言观色之人，他一见沈氏宗亲一个个的表情，也就猜了七八分。他虽不甘愿，但这种情形下也只能顺水推舟了。这场沈家老族长和县令炮制出的夺产闹剧，就此草草收场。随后不久，方承便与沈虹收拾打点行装，离开了潞州，往陇西巩昌府行去。又小半个月过去，两人总算到了。
沈虹的师父苦零师太住在巩昌府偏远的一个山谷之中。沈虹带了方承到得谷外，却不敢直接把方承带进谷里，而是让方承先在谷外等候。过了好一会，沈虹带着泪痕走了出来，把方承带进了谷中。
西北之地，雨水较少，枯零师太所居山谷也颇是苍凉。不多时，两人到了谷中一座房舍前。房舍外有两三个缁衣长发女子正在院落中铺晒草药，沈虹也不理会她们，带着方承便往里走。方承低声问了一句：“虹儿，她们可是你的同门，咱们这么不打招呼便进去好吗？”
沈虹却很轻藐的回了一句：“师父就只收了我一个徒弟，她们几个只是师父的仆从，可算不得我的同门。不必理会她们，去见师父重要。”
方承听得此语，心头颇有些不舒服，却也没说什么。他随着沈虹进了一间堂屋，入门一看，正当间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缁衣妇人。这妇人长发飘垂，身型微胖，神色肃穆，看来便是那苦零师太了。方承走上向长揖一礼，道：“晚辈方承，见过前辈。”
苦零师太一抬眼，微一点头道：“少庄主远来，贫尼未曾远迎，还请勿怪。”
方承忙道：“前辈万不可出此言。晚辈唐突造访，惊扰前辈的清修，实已大不该了。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苦零师太见方承倒也是客气有礼，脸上神色稍缓，笑道：“少庄主请坐。劣徒这番江南之行，多亏有少庄主仗义相助，否则莫说为父雪仇，恐怕性命早丢在那里不知几回了。”
方承却不敢坐，仍十分恭谨的站在那里回道：“晚辈只是略尽绵薄罢了，沈姑娘能了结前人恩怨，还是多亏了她父兄泉下有灵，尽力护佑。”
苦零师太微微点头，说道：“年轻人居功而不傲，难得，难得。还请入坐，贫尼有几句话相询。沈虹，你也好坐下吧。”
方承这才在苦零师太的下首坐了，沈虹则在方承下首落了座。二人刚安座，进来了一个缁衣女子，给三人各奉上了一杯茶。苦零师太端起茶杯笑道：“这是年前一位中原故友从信阳给我带来的毛尖。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在这西北荒凉之地，倒也是不多见之物。少庄主不妨一试。”
方承依言端起饮了一口，但觉香气清高，微带栗香，滋味深厚，确是上等的信阳毛尖。只是方承对于这茶饮一向不太看重，饮了两口，便把茶杯轻轻放下了。苦零师太见状也把茶杯放下，娓娓言道：“听沈虹说，这半年来，少庄主平戴家，灭童家，下帖挑战江南司马家。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不是易取之事，却一一做成了。少庄主的本领和能耐，委实令贫尼钦佩。听闻少庄主之中还请了湘南陆家的嫡子陆剑生和云南沐王府的沐小王爷帮忙。少庄主与这两人也相熟吗？”
方承忙道：“他们都是小可的朋友，但也算不得很相熟。”
苦零师太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就他们这样的身份才合适做少庄主的朋友。可是，贫尼听沈虹说，少庄主还和黑白道中人有来往……不知，是真是假？”
方承道：“不错，晚辈与黑白道中的一些人，都是好友。这几次为沈姑娘的复仇之举，也多亏了他们鼎力相助。否则以我们两人单薄之力，实在是不可能做成这么多事。”
苦零师太面色一沉，说道：“这黑白道中人的行举，贫尼也有所耳闻。虽然他们也做了一一些救济贫苦之事，但无论怎么说，毕竟身处黑道，来路不正。少庄主以后少与他们打交道为宜。”
方承听了此语，却顺口便应道：“前辈，晚辈倒不这么认为。黑白道中人，虽出身黑道，却有悲天悯人之心，扶危济困，所惠极广。虽说他们的行事未免乖张，却都是真性情。比一些道貌岸然的所谓白道人士，可是要好上千百倍。”
苦零师太是沈虹的师父，因此方承对她自然而然会多几分格外的尊敬，正常情况下又怎敢出言顶撞了。但偏偏语涉黑白道，这就令他难以苟同了。这半年来，黑白道帮了他多少，方承一桩桩一件件是铭记在心。黑白道中人的行事做派，他也是看在眼里。对于这些朋友方承是相当尊敬，因此难免想替他们分辨两句。这本也合常理，但听在苦零师太耳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脸色随之一变，敛起笑容，正色道：“贫尼僻居西陲，对中原之事所知不多，难免有些孤陋寡闻。少庄主既然能与之结交，想来这黑白道也就可能不似传闻那般了……”
沈虹一看师父变了脸色，急忙出来替方承解释道：“师父，这个，这半年徒儿一路报仇，与方大哥蒙黑白道中人多次援手。方大哥是个知恩而图报之人，黑白道中人于他有恩，所以……他并无他意，还请师父明鉴。”
苦零师太听沈虹这一解释，脸色微缓，端起杯又饮了一口，说道：“大丈夫行事，确实该恩怨分明。黑白道中人有恩于少庄主，少庄主该当为其分辩的，倒是贫尼不知就里有所冒犯了。”
方承忙道：“前辈，您说哪里话。您也是好心提点晚辈，怕我们交友不当，晚辈感激尚且不及了……”
方承语带诚恳，苦零师太看得分明，一时间气也就消了。她的脸色又自缓了下来，淡淡说道：“少庄主能体谅贫尼心意，那就够了。今日天色已晚，你们远来辛苦，还是早早先去歇下吧。日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叙谈。沈虹你带少庄主到客房去安顿一下，过一会到厅中用斋。”
沈虹忙起身行礼回了句“是”。苦零师太向方承笑道：“贫尼虽不曾落发，却也是佛门中人，一些戒持还是要守的。少庄主既来了此处，难免也要跟着受一点委屈，还请勿怪。”
方承忙道：“师太居处，便是佛门圣地。方承虽非佛门弟子，却也不敢丝毫亵渎，自当相同持守。”
随后两人向苦零师太深施一礼，这才离开。到了这时，方承方自舒了一口气。沈虹领着方承到了客户安顿下来，又把在此处的一些规矩细细的说与了方承听。方承默默记下，但只听沈虹叙说，他便已深感不自在了。当然，有关这样的事，方承是不会言之于口的。
两人安顿好，一个缁衣女子便过来相请了。方承他们随着来人，一起到了膳堂。人还未到膳堂，堂内粥饭的香气便已经扑鼻而来。膳堂之内，灯火甚明。下首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了四五盏油灯，上首却是一张八仙桌，两侧角落各点着一座烛台。
苦零师太还没来，缁衣女子把方承引到了八仙桌前，自己却退回了长桌旁边。方承有点奇怪，便低声向沈虹询问道：“虹儿，佛门弟子一般不是围坐在一起用斋的吗？莫非，令师因我之故，而特别另设了此桌。”
沈虹摇头笑道：“不是的，这张桌子是师父，我娘和我用膳的地方，她们是没资格坐到这边来的。大哥你是贵客，自然也坐这边了。”
方承听了此言愣了半晌。他心道：都说佛门弟子讲求众生平等，人无贵贱之分。但现在看来，苦零师太对此似乎不大以为然，不管她订立的条规法度，还是这日常起居饮食，都是大有分别心的。也不知是苦零师太修行别于他人，还是我孤陋寡闻了。
方承正胡思乱想了，却忽见到四下的人都站将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苦零师太缓缓而来。方承慌忙也起身迎候。苦零师太走了过来，不免和方承客套一番，随后分宾主落座。两名缁衣女子送上斋饭，苦零师太与众女子将斋饭放好，一起合什默念经文。沈虹也跟着一起念，方承却不懂，只好呆呆看着。
念过经文所有的人这才动筷用饭。整个膳堂也立时静了下来，除了偶尔的碗筷相碰之声，静的出奇。众人都自默默用膳，莫说言论谈笑之声，便是吃饭时的声响都不曾传出。方承颇不适应这气氛，不过斋饭倒甚是香甜可口。
用过斋饭，沈虹把方承送回客房，自己却还要去佛堂，她需和苦零师太一起上完晚课，才能入睡。听着外面佛声阵阵，方承却久久不能入睡，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承便又被佛堂里传来的早课声吵醒了。如此早起，方承实在不太习惯，但外面的诵经之声又已经让他无法再安睡了。在床上翻了一阵，最后方承还是爬了起来。洗漱过后，他也走到了佛堂。他刚一到，却正碰上早课结束，随即便被请到膳堂，一起用了早斋。
斋膳过后，苦零师太令沈虹带两柄宝剑，到禅房后面的空地去等她。沈虹依言而行，方承也跟了过去。看这情形，苦零师太多半是想考较一下沈虹这段时日以来武功的进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