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挂到了书院西厢的檐角上,将四周的房屋墙壁都染上了一层金黄,他打着哈欠站起身,迷迷糊糊地琢磨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的。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他一边向北边的后门走去,想要离开书院回家。
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又站住,惊愕地看着前方大槐树下阴影中的那一群同窗们。那些家伙也愣愣地看着他,间或窃窃私语着什么。他正在奇怪的时候,忽然看见柳大同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他跟前。
“喂,很厉害嘛。”柳大同一脸羡慕。
“什么厉害?”张放只知道自己现在头疼得厉害。
“能在晏师妹身边留那么久呀。我说,你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地厚,睡觉这种招数都使得出来,也亏得她竟然不躲,之前刚刚才离开,我说你们俩不会真有什么奸情吧?”
张放使劲按着脑门,回忆之前的事。
“喂,你这什么模样?别说睡一觉就把什么都忘了。”
“好像还记着。”张放想了想,“可我那会儿真是困得受不了,也没想那么多。”
“装吧,你就装吧。”柳大同撇撇嘴,“你问问他们信吗?”他冲后面树荫下那群看热闹的人甩了甩头,“整个书院的人都瞧一下午了。”
张放不理他,抬脚继续朝北门走去,心道随你们怎么想了。他一边走一边纳闷,自己喝多了放恣无度,那晏雨竟然也不避开,误会应该是她惹起来的才是,嗯,就是。不过自己到池塘边的时候本也没存着什么纯洁念头,这帮人愿意误会就误会吧,正合自己心思,他得意地想。
不过他这得意也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快走到北门的时候,突然从一块碑石后传出声低喝,“站住!”
张放转身,发现身前站着的正是郭冲与他的随身小厮郭青,那呼喝声是郭青所发。
郭冲则是冷冷地打量着张放,他身材颀长,并不着书院院服,而是一袭素色绸布单衣,黑带彩绦,头裹玄青幅巾,面貌也算清朗,只是眼角眉梢总流露着一股倨傲与阴鸷,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虽然也在郡学读书,可他平日里却没有把张放这类庶民当成同窗的觉悟,甚少开口与张放谈话,今天却忽然将他叫住,这让张放很纳闷。
“你和晏——姑娘刚才在池塘边上,都说了什么?”郭冲直接开口质问,声音里流露着一股厌恶,似乎并不愿和张放这种人讲什么话。
张放呆了呆,然后撇撇嘴,装作没听见,“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郭冲冷冷看着他,却不言语,身后的小厮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大声道:“聋了是不是?少爷问你在水边和晏姑娘都说了什么!”
张放嘿嘿一笑,“哦,你问这个呀。我只给她讲解了一下曲州的风土地理,让她知道梧丘风景是优美的,人民是热情的,她啥也没说,然后我就睡着了。”
这本是实话,可惜他用油腔滑调的口吻一说出来,却好像完全成了骗人的谎话。小厮郭青再上前一步,挑起眉毛,用手指着张放,“一派胡言,还不赶紧说实话!少爷纡尊降贵在这里等你,岂是来听你那些混账话的!”
张放刚睡醒本就头疼着,此时又被这郭家奴仆呵斥,心里更加不悦,“想听真话?嘿嘿,那可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你。”他胡诌道。
郭冲轻轻蹙了下眉头。
旁边书童郭青察言观色,看在眼里,知道少爷其实已经很不高兴了,正待要再大声训斥张放,郭冲却忽然开了口。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其实我不在乎。”他冷冷地道,“但你在池边睡了很久,晏姑娘也没有离开,这个,很多人都已经看见。那如此说来,晏姑娘对你青睐有加,却是事实了?”
张放平日里本就跳脱,上下不分,此时被这对主仆拦住像审犯人一样质询,更是来了火气,心里浑然忘了郭二公子的身份地位与叱咤梧丘的传说,暗想你既然这么在乎那姑娘,我就偏要气你,他嘻嘻一笑,道:“什么叫青睐有加,简直是两情相悦,话说以在下之容貌才情,一身武艺,晏师妹倾心于我,也是平常之事。”
“容貌才情?一身武艺?”郭冲忽然笑起来,把这话在口中嚼了一遍,仿佛在回味一个非常好玩的笑话,随即他目光转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跳梁小丑,也配如此狂妄!以晏姑娘的身世品貌,漫说是你,即便是我——”他忽然顿住,转了口,“果然世间之无畏者,尽是无知之人。”
张放看着郭冲认真地道:“郭兄,你我同在郡学读书,都是饱学之士,怎可说是无知呢,若连我都是无知之人,那郭兄你这不爱读书,整日只关心谁近了晏雨师妹身边,与她说了什么话的人,又当做何?”
郭冲面色骤冷,眯起眼看着张放,眉间的那股倨傲凝成狠厉,然而片刻间他却又失笑起来,“我怎么竟然与你这种人起了口舌之争。”
张放粲然一笑,“有何不妥?”
“不妥。”郭冲也笑着,“蝼蚁若想捋虎须,直接捻死便是,怎配让它与自己争什么口舌。”说完这话,他果然便不再言语,迈开步伐,从张放身边走过。
而张放则哼着小曲,离开书院,回到了自己那个简陋的家中,他此时仍还有些得意着,不过第二天早上睡醒,醉意完全消了之后,回想起与郭冲那些对话,他就有些紧张了。郭二公子威名赫赫,坊间流传的那些他与别人争强斗狠的故事中,从没有他吃亏的记述,显然这次他肯定也要找回场子,张放甚至在想今天要不要就怂一下,留家里专心写田夫子布置的那篇文章,不去看花会了。
想了一阵子,他觉得很烦,最后干脆什么也不再想,仰天大叫出门去,一嗓子把隔壁的徐大娘吼了出来。
“死放子,大早上的瞎嚎什么呢!”
“没事,不太舒服,喊两声舒舒郁气。”
“鬼叫似的!你大爷正喝酒,让你这一嗓子吓得全呛鼻眼里去了!”
*
*
奇怪的是,当出门后不久,在小巷里遭遇了郭冲找来的吴老三一众人,然后被其追赶着在梧丘大街上飞奔时,他却一点也不紧张,不害怕了,甚至无端地有些兴奋。这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原来人都是在事情来临之前才最紧张吗?
“喂,你跳出来救我之前,有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张放问正在提着自己飞奔的晏雨。
晏雨奇怪地看他一眼。
张放哑然失笑,“我忘了,你身手这么高明,怎么会紧张呢。”
然后他又眨眨眼,低声道:“我又不是麻袋,老拎着干嘛,可不可以把我放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