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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十一、论“大捷”野老析疑云“听说今年春节期间,在辽东团山堡,张学颜与李成梁将来犯的鞑靼虏匪斩杀了八百多人?”“实有其事。”“朝廷怎么处置这件事情?”“李成梁晋爵一级,张学颜升任戎政总督,兵部与内阁官员,或赏赐增俸,或荫子晋爵,都各有所赏。”“吕调阳呢?”“进太子太傅,荫一子。”“张四维呢?”“进太子少傅,荫一子。”“你自己呢?”“皇上恩旨,准不谷进上柱国勋衔,荫一子。不谷再三恳辞,皇上终于同意。”“你为何不肯获此赏赐?”“团山堡大捷,不谷手无寸功,若获颁赐,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太岳,你到底是聪明人,”高拱瘦削的脸颊痉挛了几下,“这些封赠,有可能成为烫手的山芋。”“啊?”张居正听出话中有话,急忙问道,“元辅,你听到什么风声了?”“老夫没听到任何风声,但自听到团山堡大捷的消息,就一直心存疑惑。”“你疑惑什么?”“太岳,你也曾在隆庆年间主管过兵部,你可曾听说过鞑靼在数九寒天时骚扰边境?”“……没有。”“辽东边境,一过霜降就寒风凛冽,立冬之后更是冰天雪地,这时候鞑靼人都缩在毡房里躲避严寒,怎么可能犯边呢?”“你是说这里头有诈?”“依老夫判断,肯定有诈!而且,捷报说斩获虏首八百余级,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是一场很大规模的战争。既然是一场大战,事前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太岳,开仗之前你可收到辽东方面传来的加急情报?”“没有。”“捷报传来之后,你是否派人去检查过虏匪的首级?”“派人清点过。”“咱说的不是清点,是检查!”“检查?查什么?”“查这些首级,到底是不是鞑靼战士。”高拱说着突然站起身来,眼眶里射出的光芒刀子一样锋利,“太岳,老夫担心这些首级中会不会有妇女儿童,或者是像咱这样的糟老头子。”论及政事,高拱依然保持了当年那种思路敏捷洞察幽微的宰辅风范。张居正不禁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对他的分析也深深折服。他心中忖道:“这位高胡子,虽蛰居乡间僻壤,却依然心存魏阙。朝廷一应大事,孰优孰劣,哪一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为寰宇之内还有这样的“山中宰相”而高兴,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瞅了瞅高拱枯草一样的灰白胡子,说:“元辅,你对团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不谷马上派人前往辽东密查此事。”“老夫只是提出疑惑,该怎么处置,是你太岳的事了。”张居正点点头。茫茫九州,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够令他心存敬意的话,大概就是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正要向高拱表示谢意,忽见高福一脸紧张地跑了进来,匆匆禀道:“老爷,出事儿了!”“啥事儿?”“白猿,那只白猿……”高福欲言又止。“白猿怎么了?”高拱问了一句,竟忘了腿脚不便,转身就向门外跑去。院子里围了一群人,见高拱跑来又赶紧散开。只见那只白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它怎么了?”高拱蹲下来,一边抚摸着白猿,一边锐声问道。一应仆役见主人发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来,只有高福凑拢来,硬着头皮回答:“白猿在老爷用午膳时,自个儿踱到那边花墙下晒太阳,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墙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压在里头了。几个仆役赶紧上前施救,待扒开烂砖头,白猿就是这个样子了。”

高拱扭头看了看,院子东边的花墙果然垮了一段,再回头看看地上的白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高拱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挺身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白猿的尸体,用那种大限临头的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张居正说:“老猴儿死了,这是天意!”四月十三日下午,位于江陵城南部六里许的太晖山上,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待会儿要在这里举行首辅令尊大人张文明的下葬仪式,只等执事官一声令下,这些物件儿全都得焚烧。却说张居正自三月十一日离京,四月九日就到达了故乡荆州。两千多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天时间,真个是晓行夜宿行旅匆匆。这一路张居正可谓风光占尽,其显赫之势,已是达到了人臣之极。他因为在真定府吃了一顿钱普精心准备的淮扬大菜而胃口大开,导致各地官府都纷纷拿重金聘请善于烹制江南食馔的庖厨,按时人的议论,是“一时间南菜高手招募几尽”。他乘坐着钱普为他特制的巨型舆轿,沿途所经,当地守臣皆率属下长跪而迎,抚、按大吏一个个越界迎送,概莫能外。巨轿经过南阳府,受封于此的唐王出城迎接,并设精美大宴招待。到了襄阳,居于城中的襄王更是出城三十里接驾,其礼敬比之唐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按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凡文武百官入境见各地藩王,一律以臣礼觐见,哪怕是一品人臣也不能例外。可是现在事情却颠倒了过来,朱元璋的后代子孙———这些天潢贵胄不但不接受张居正的顶礼膜拜,反而纡尊屈驾大老远地跑出城去迎接这位不苟言笑的宰辅,只觉着能够和他联袂而行便是莫大殊荣。对这种大有僭越之嫌的“异礼”,张居正虽然逊谢再三,却没有诚惶诚恐地拒绝。却说他抵家前几日,荆州城中已是轿马塞道高官云集,湖广道各衙门数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后赶来恭候张居正的尊驾。先期赶来的,还有南北二京的勋贵臣僚等显要人物派来的代表,他们仿效皇上以及两宫皇太后,遣人致祭敬奉哀仪。对这些外地官员的接待,名义上由张居正的两个弟弟张居易与张居谦负责,实际上办事儿的,全是荆州府的吏员,上百号人连日为此一事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张居正自然不知晓这些琐碎之事。其实,对这一路上的铺排场面,百官们倒屣相迎的热情,张居正心下也不甚乐意,但骂走了唱戏的,又回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赶是赶不开了。他也就索性“入乡随俗”,随这些地方官员们抓红抢绿地闹腾,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摸摸各地官员的“水性”。九十二、孝棚内会见三台长一入荆州地界,张居正就卸下官袍换上孝服,尽管数百名官员聚集在荆州城外跪迎,他的大轿连停都没有停,他甚至撩开轿帘儿同官员们招招手都不肯,就径直往城中东门的张大学士府肃仪而去。打从嘉靖三十三年他告病回乡乞养三年,嘉靖三十六年再度入京,不觉已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载寒暑中的人事浮沉,真是一言难尽。当年他归乡时,只是一个翰林院的六品编修,二十年后再归故里,他已变成了手掌乾坤身系社稷的宰揆。回到家中,他的感觉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一种拂之不去的惆怅。父亲的灵堂尚在,榇棺厝置。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灵堂祭奠。咫尺之间,生死茫茫,怀想这么多年来虽然成就了移山倒海的伟业,却不能对白发高堂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如今抚棺一恸,怎能不泪雨滂沱!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三,从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夺,都是钦天监的官员奉敕操办。四月初十、十一、十二这三天,张居正披麻戴孝在灵堂为父亲守灵,除了家中亲属,不见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来荆州的官员都像是撞昏了头的麻雀,虽揸着翅儿却不知道往哪里飞。四月十三日一大早,盛着张老太爷遗体的楠木棺材抬出了张大学士府。作为长子,张居正亲自执绋前导。两个时辰后,出殡队伍来到了太晖山。江陵属于平原,太晖山说是山,其实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土阜。此时,安置张老太爷棺椁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时辰定在下午未时三刻,这中间还有一大段时间。张居正到了太晖山后,先到墓井看了看,详察周围形势,向执事的钦天监孔目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在弟弟张居谦的引领下,一头扎进土阜下的孝棚。这孝棚一溜有几十间,备为会葬官员临时休憩之用,虽是临时建筑,桌椅板凳茶水点心倒也样样置办得周全。张居正前脚刚迈进棚门,后脚就跟进来一个人,在他身后扑通跪下,口中高禀一声:“元辅大人。”张居正回身一看,只见跪着的人穿着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这是典型的孝子打扮。由于改了装束,张居正一时没有认出这“孝子”是谁,便问道:“你是?”跪着的人头一扬,又禀道:“卑职陈瑞,叩见元辅大人。”“啊,你是陈抚台?”张居正马上想起此人就是上任了一年多的湖广道巡抚,不免惊道,“你怎么也披麻戴孝?”说着上前将他扶起。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累的,陈瑞满头满脸的汗,此时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辅,只凄惶答道:“老太爷仙逝,卑职五内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换,卑职愿以一己芥末之身,换回老太爷无量寿福。”一听这明显谄媚的话,张居正心生反感,但人家毕竟从省城四百里奔丧而来,张居正也就原谅了他。分宾主坐定后,张居正问道:“你何时到的?”“比元辅早一天到达荆州。”张居正其实早从二弟张居谦口中知道陈瑞等一干官员的行踪,但此时仍不免追问:“你来了五天了?”“是。”“听说湖广道的官员来了不少。”“除极少数因公事牵扯走不开的,基本上都来了。”早上出殡,天才麻麻亮,加上张居正心存哀恸目不斜视。他只觉得人多,但究竟浩大的送殡队伍中有哪些人,他倒没细看。这会儿,他对陈瑞客气说道:“陈抚台,多谢你远道赶来会葬。不谷因归家后,即刻守孝三日,以略尽人子之情,故免见一切客人,这一点,望陈抚台见谅。”“元辅大人对封君之孝,可鉴日月。”“封君?”张居正稍稍一愣。“这典故,元辅大人应该知道,”陈瑞说着谄笑起来,突然意识到这是失态,忙又掩了口道,“卑职到任不久,就听说有位官员在庆贺老太爷七十大寿时,写了一篇绝妙的祝颂之词,卑职记得这样一段,‘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元辅寄之封君。或称元辅为众父,封君为众众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这篇祝寿文比喻贴切,一经出手就洛阳纸贵。卑职到任后,也曾专程从武昌到荆州城中拜望封君,一睹封君超尘脱俗的风采,也想写一篇颂文,但因有前面这篇文章,倒让卑职生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对于两年前家父七十大寿就近官员为之贺庆的事,张居正早就知道,但他没有听说过这篇祝颂文。大约是吹捧太过,没有人向他传话。此刻听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继续问:“湖广三台长官都来了?”所谓三台,即巡抚、巡按、学政。三个都是三品衙门,巡抚管民事行政,简称抚台;巡按执刑事谳狱,简称按台;学政管教育科举,简称学台。是一省中三个级别最高的长官。尽管级别相同,因巡抚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都来了。”陈瑞答。“居谦,”张居正吩咐一侧侍坐的弟弟,“你去把抚台与学台二位,请来这里坐一坐。”少顷,居谦领了两名官员进来,走在头里的是湖广道巡按御史王龙阳,跟在他后面的是湖广学政金学曾。这金学曾于万历二年出掌荆州税关,挖出了荆州知府赵谦这一条鲸吞国家巨额税银的蛀虫,使荆州税关的榷银收入从全国倒数第一跃进为全国第四,仅次于苏州、扬州、北京通州张家湾三处。金学曾本来就是官场闻人,这一下更是声名大振。今年初,他三年考满,吏部咨文,擢升他为湖广道三品学政。对这种安排,熟悉官场路数的人至为惊讶,一省三台长官,最清闲的莫过于学政。同抚台、按台两个衙门前的车水马龙相比,学台的府邸虽说不上门可罗雀,但常年的清冷萧瑟被人视为正常。因此,有人戏称金学曾这次迁升是“从热锅跳进了冷灶”。有了禄享千钟的级别,却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在官场上,这也是排除异己的手段之一,名之曰“清荣供养法”。但无论从何种角度讲,像金学曾这样深得首辅张居正信任的干臣,都不应该成为清荣供养的对象,可是他偏偏却被清荣供养了起来。老官场都觉得这是一个谜。金学曾也感到事有蹊跷,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办了移交手续,离了荆州到武昌赴任。张居正这次归乡葬父,合省官员都赶来会葬,金学曾也不能例外。他人虽然来了,但却不像陈瑞那样事事出头,充其量只是让人感到他是一个跟班而已。且说此时王龙阳与金学曾进了孝棚后,三台长官一起与张居正重新行过揖见谢座之礼。自万历二年离京,除万历四年金学曾进京述职,张居正召见过他一次之外,又有两年时间两人没有见过面了。简单的叙话之后,张居正便问金学曾:“你从税关改授督学,职责完全不同,上任也有几个月了,是否习惯?”金学曾欠身回答:“卑职第一天到任,第二天就习惯了。”“这么快?”“事情犯到头上,想慢也慢不下来啊。”九十三、下葬遇风雨“不谷今日在这孝棚里接见三位,原意是不谈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辞世,距今日已整整七个月了,这七个月里,你们为不谷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劳。如今合省官员又前来会葬,在你们,是一种礼节,是对家父的感情,但在于我,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这么多官员齐聚荆州,就其接待问题对荆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负担?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误了政事。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而因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我张居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鉴于此,今日会葬完毕,明儿一早你们三位带头离开荆州各自回衙,并请你们转告所有会葬官员,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搁。这是不谷今天要讲的头等大事,拜托三位务必执行。”张居正说话时神色严峻,三位官员知道他绝不是说客套话,因此都慌忙表态:“遵首辅明示,卑职们明日一早离开。”“如此甚好,”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陈抚台说,合省重要官员全都来了?”“是……”陈瑞稍愣了愣,又答道,“不过,还是有一个未曾前来。”“谁呀?”“襄阳府巡按御史赵应元。”“啊?到底还是有一个不随俗流,”张居正眼波一闪,又问,“如果不谷记得不错,这赵应元的襄阳巡按,还是待候吧。”“是,”陈瑞小心翼翼回答,“赵应元托襄阳知府带了一封手札给我,说是他因病不宜出行,故不能来荆州参加张老太爷的会葬,要告假。”“原来如此……”张居正还欲说什么,却见张居谦进来禀告说下葬的时辰已到。他遂站起身来扯了扯孝服,出门向墓井旁走去。钦天监风水师为张文明选择的入土安敛的吉辰是下午未时。墓井从正月元宵节后开始挖凿修筑,数百民?耗时近三个月,如今早已修好。远看是一座硕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岗石围墙,前面的神道青砖铺地,两边的石人石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长约十几丈的坑道。张文明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葬仪就算结束。张居正一行刚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嗵、嗵、嗵”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这太晖山地形开阔,土阜下面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旷地四周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潮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荆州府的百姓,就是从上十八辈儿数下来,也没有谁开过这等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说怪也怪,却说炮响之后,本是响晴响晴的天,忽忽儿就起了乌云。张居正抬头一看,正好有一队雨燕横过头顶,它们盘旋着,鸣叫着,愈来愈强的南风将它们远远推去。破絮般的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虚啊!”一语未了,早有执行官“”的一声敲响铜锣,接着响亮喊起:“恭送封君入冥宫——”喊声一停,早有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楚地风俗,为死者封墓之前,须得先将雄鸡血洒于墓道中,其意是祛邪,灵魂安息于此,不至于有杂神扰乱。洒鸡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人。张居正作为长子,担此重任责无旁贷。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瓷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拜送封君———”这声音雄壮又有些凄凉,旷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张府远近亲疏各房亲戚,一下子像是暴风吹过的幼树一般,齐刷刷跪伏下去。“一拜——”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像一团团放大了的白色菊花,一齐朝着墓道口摇曳。

“二拜——”“拜”字余音尚在耳边缭绕,平空突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沉雷,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猛砸下来。“三拜——”风声、雨声,被吹拂着的旗声,被撕裂着的幡声,衬映着旷野上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躯,显得是那样的肃穆、冷峻。洒完鸡血后,张居正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毕,他仍长跪不起,泪水和着雨水在他瘦长的面颊上流淌,楠木棺材入穴后已经安置妥当,?役们都退了出来。数十把铁铲都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就在这一刻,张居正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父亲尽孝。去冬“夺情风波”发生以来,他所承受的所有詈骂、侮辱、伤害和误解,都一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他再也隐忍不住,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所有送葬的官吏,这些滥竽充数的“孝子贤孙”们,此时一个个呆若木鸡,首辅的笃孝深情,给他们以巨大的震撼。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场忽然有了一场骚动,官员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府绸道袍的癯然老者,领了一群府学生走上了神道。神道上杂沓的脚步声,亦将张居正从悲痛中惊醒,他刚把眼睛睁开,一旁站立的侍者就递了一块面巾给他擦脸,尔后又把他搀扶起来。刚才一场急骤的阵雨,将他的粗麻孝服淋得透湿,他想进到孝棚里换换衣服,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转身瞧去,不觉一愣,只见一二百名年轻人,一色的府学生装束,正步履沉重地朝他走来,打头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走路的姿态让他觉得眼熟。他正猜疑间,那老者抢走几步,向他弯腰一揖,说道:“宰揆大人,还记得老汉么?”一听这声音,张居正猛然记起这人就是隆庆六年夏在天寿山见过一面,此后就销声匿迹的何心隐,不免大吃一惊,问道:“你是柱乾兄?”“在下正是。”“你怎么会来这里?”“湖广合省官员一个不拉地全都涌来荆州,会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贵省讲学,听得消息,焉敢不来。”何心隐说罢,径自走到墓门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庄重地行了三拜大礼。趁他行礼的当儿,张居正就近观察,发现何心隐同六年前相比无甚变化,只脸上的颧骨比过去显得更加突出,让人约略感到他的桀骜不驯。待何心隐行过礼后站起身来,张居正问他:“这些府学生都是跟你一起来的?”“是的。”“一个府才二三十名学生,这一二百名学生,该来自多少个州府?”“大约七八个州府吧。”“他们怎么来的?”九十四、怪物与疯话“我在当阳讲学,他们都是赶来听我讲学的,听说我来荆州,他们又跟着我来了。”

“没想到柱乾兄,号召力如此之大。”“当年孔子弟子三千,传为美谈,其实算得了什么,我何心隐的弟子,三万都不止。”何心隐的口气颇为自负。“都跟你学阳明心学?”张居正问。“是的。”“听人说,你自称是当代圣人?”张居正的口气中充满嘲弄,何心隐虽然听出来了,但他并不在乎,而是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派头,踌躇满志地答道:“每一代都应该有圣人,就像每一朝都应该有宰相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也不足为怪。”“好哇,柱乾兄,祝贺你成为青年士子的追随者,记得当年你在京城落榜后的题诗‘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如今你虽然仍处江湖,却是一点也不落拓了。”何心隐不愿意在这肃穆的葬礼中,与张居正针尖对麦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开张居正的机锋,说道:“宰揆大人,老汉今日前来,是给令尊大人送一点祭仪,略表心意。”何心隐说罢,转身招招手,便见几个府学生抬了一对汉白玉的石雕走上前来。只见这对石雕状似巨型蜥蜴,昂着三角形瘪头,鼓着一双蛤蟆眼,长长的尾巴卷曲着,塌在两条后腿之间。在场的官员们个个都感到好奇,纷纷挤上来,争着想看看这对怪物。张居正抬头朝人群扫了一眼,那些朝前挤抢的脚步又都吓得缩了回去。“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汉送的是什么?”何心隐一口一个“老汉”,张居正听了心底窝火,加之他对这对面目狰狞的石雕也没什么好感,于是没好气回道:“请柱乾兄告诉不谷,这是什么?”“虫八虫夏。”何心隐嘴中重重吐出两个字。站在张居正身边的张居谦听罢,不禁失声问道:“什么,趴下,是谁趴下了?”何心隐睨了张居谦一眼,见他长得与张居正有些相像,猜着是张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问:“承教,你是居易还是居谦?”“居谦。”张居谦自觉失言,下意识朝后站了一步。何心隐摇摇头,叹道:“你读书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这个虫八虫夏,不是你说的趴下。虫旁一个八字,是为虫八,虫旁一个夏字,是为虫夏。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什么神物?”张居谦受了谑,心有不甘地问。“这说来就有典故了,”何心隐并不看张居正越来越严峻的脸色,兀自滔滔不绝讲道,“昔鸱号鸟氏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们就让他饰守大钟,你们见到的钟钮就是他;二儿子叫鸱吻,生了一根长颈子,有事无事好作望状。人们便让他站在屋脊上,你们见到的屋檐上的吻头就是他的演变;这三儿子叫虫八虫夏,生下来就好饮,一条江的水,他顷刻就可喝干。今大江大河上的闸口两旁,都让他站岗守值。”“你说这怪物是人变的?”张居谦又问。“虫八虫夏怎地会是人?鸱号鸟氏本就是神,神之后代,不称儿子称什么?神龙火凤,跳蚤臭虫都有后代,儿子只是借称而已。”“柱乾兄,你为何要将这一对虫八虫夏送来?”这次问话的是张居正,何心隐感到这声音寒碜碜的有一种威慑的力量,不禁震了一下,但旋即又提高嗓门答道:“虫八虫夏是镇水良兽,老汉我请名匠雕刻一对送来,权作令尊大人的镇墓兽。”“镇水则镇水,为何要扯上镇墓?”“荆州平原古称泽国,大堤十年九溃,无八虫夏在此,恐令尊大人阴宅难安啊!”张居正听出何心隐话中有话,便追问了一句:“把你剩下的半截子话也讲出来。”“你听出来了?”何心隐冷冷一笑,“大凡权势中人,生前处处受人趋奉,死后难逃水厄。”“放肆!”张居谦跺脚吼了一句,他不了解何心隐与张居正的关系,以势压人说,“你一个陋巷穷儒,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我怎么不知道,”何心隐反唇相讥,“你以为老汉得学习这些朝廷官员,见了宰揆大人周身股栗,腿都站不直?孟子说过见大人则藐之,凡见一有爵位者,须自量我胸中所有。若不在其人之下,何为畏之哉!你哥哥如今手掌乾坤,如日中天,他充其量得到的只是官心,而我何心隐,得到的却是道心,天道地道人道神道,道道无穷,我有什么可怕的!”听到这一番“疯话”,张居正脑海里又清晰地回忆起六年前在天寿山与何心隐秉烛夜谈的情景。深深感到此人沉湎于阳明心学已经走火入魔。人之才能,是为人世所用还是与人世相忤,原也只在一念之间。他不想在家父的新冢前,当着数百名官员的面同这位“圣人”斗学问的机锋,他捋了捋胡须上挂着的水珠,愠色说道:“柱乾兄,家父葬仪刚刚完毕,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找你来,专门承教。”此言既出,一直按剑在旁须臾不离左右的护卫班头李可,立刻抢步上前,推开挡在道上的何心隐,一大队虎贲勇士簇拥着张居正来到孝棚前面,顷刻间起轿而去。当天晚上,刚交戌时,金学曾应约走进了张大学士府,他虽然当上了学台大人,但毕竟在荆州城住了三年,满街都是熟人,特别是税关的差吏,听说老堂官回来了,一窝蜂地跑来非要拉他去喝酒以示孝敬。盛情难却,金学曾被生拉硬拽上了一品香酒楼,正喝得酒酣耳热,忽见张府家丁带着随张居正南下的内阁书办前来找他,说是首辅紧急召见,要他即刻前往。一听说是紧急召见,金学曾心里已猜出了七八分,肯定是为下午太晖山上何心隐突然出现的事,他当即一推碗筷,朝老部属们拱拱手道一声“对不起,多谢诸位酒饭。”便随着张府家丁噔噔噔下楼,半炷香工夫就跨进了张大学士府的门槛。这座气宇轩昂的张大学士府邸,金学曾以前来过几次,有两次是被张老太爷请来听戏的。当时的感觉是嘈杂得很,张老太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因此,家里佣役说话也是一个哈哈三个笑,一点规矩都没有。今晚上可不同了,虽然里里外外依然是花团锦簇灯火通明,但回廊间少有人影,就是偶尔有当差走过,也都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声来。金学曾到此又重新感到了张居正的威严———这威严不是那种板起面孔不苟言笑,而是举手投足慢言细语之间,一个人整个儿向外散发的那种震慑力量。

九十五、荐拔的用意张大学士府的第三重正房,面阔三间,原是张文明的书房以及会见重要人物的内客堂,现在被临时改作张居正的值房。金学曾被书办领到这里时,张居正早已坐在里头,正埋头看一份奏折。每天,京城里都有奏折、咨文以及邸报等重要文件传来,他不但要看,还要拟票或批复———这是皇上特意规定的。朝廷大事必须由他处置,他虽然感到累,但心里觉得踏实。尽管金学曾脚步很轻,张居正仍然听到了响动,他在紧连着客堂的书房里问道:“是学台大人到了吗?”这话虽然有些调侃,但语调亲切,站在客堂里的金学曾心中涌过一股暖流,答道:“回首辅,是卑职金学曾。”“进来呀!”金学曾整了整官袍,抬腿迈过了门槛,张居正放下手中正在看着的一份奏折,往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笑模笑样走到金学曾跟前,打量着他说道:“今天下午,你讲的那位酱先生很有意思,你这位金学曾哪,做什么事都猴头猴脑的。”张居正此时的和颜悦色,与下午在孝棚里会见三台长官时的冷峻恰成鲜明的对比。金学曾知道首辅欣赏他,但仍不敢造次,正琢磨词儿回答,偏嗓子眼不争气,喉结一滑,竟喷出一个响亮的酒嗝。张居正微微退了一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问:“怎么,喝酒了?”金学曾喝酒不上脸,这一下却腾地红成了落锅的虾子,他双手捏着官袍的下摆,局促不安地说:“卑职孟浪,被税关的老同事拉到酒楼上灌了几口猫尿。会葬期间,这是大不敬的事,卑职请首辅治罪。”“治什么罪呀,辛苦了一天,下午又在太晖山淋了雨,本就应该喝点酒驱驱寒气,我回到府中,也让人熬了姜汤喝下一碗。啊,干么老站着说话,来,坐下来。”张居正不在客堂而在书房里会见金学曾,实际上已是把他当成了心腹。这一点,金学曾自己心底也清楚。所以,刚一落座,他就小心翼翼问道:“首辅连夜找我,不知有何急事。”张居正拿起书案上的盖碗茶,一边拨弄着浮叶,一边敛了笑容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向皇上举荐,让你当湖广的学台?”“不知道。”金学曾谨慎回答。“你都上任几个月了,别人怎么看你?”张居正又宕开问了一句。“官场上的人,本来就好嚼舌头根子,就咱的任职,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我从热锅跳进了冷灶,有说我在荆州清税时,到底还是得罪了首辅大人。”“啊,怎么得罪了我?”“将赵谦送给张老太爷的一千亩荒田清理了出来,这事儿,没有首辅大人的支持,卑职断然不敢胡作非为。但外头人不知晓内情,故捕风捉影乱说一通。”“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些不要去管它。”张居正说着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你真的不知晓我荐拔你出掌湖广学政的用意?”金学曾本想用一句“不知道”搪塞过去,见首辅一再追问,只得言道:“卑职也曾就这件事反复揣摩,好像摸到了一点,又怕是错的。”“你讲讲看。”“首辅大人是不是想整顿学校?”张居正两道吊额眉一扬:“唔,讲下去。”“首辅自隆庆六年夏上任,欲造大明王朝的中兴气象,一直在大力推行改革。首先是整饬吏治,裁汰冗员。再就是让六科监督六部,内阁稽查六科。如此考核制度的建立,使内阁真正成为了权力中枢,首辅也就能够理直气壮地担负起替皇上总揽朝局调理阴阳的责任。兹后,从万历二年开始,首辅又整顿驿递、税关、盐政、漕政与马政,一直到子粒田征税,事无巨细一一厘清。将过去许多不合理的制度一一改正,几年下来,国家财政已是根本好转。过去是二年之收入,只够一年之支出,现在是一年收入,可供三年之费用。去年冬,首辅又敦请皇上颁旨在全国开始清丈田地,首先在山东试点。此役用三年时间完成,一旦大功告成,每年之赋税又会增加许多。届时,国富兵强,物阜民丰的太平盛世必将来临。”“士有报国之途、农有可耕之田、工有一技可用、商有调剂之才。如今之天下,野无饿殍而朝有贤臣,是大明王国自永乐皇帝以来最好的局面,但也有不尽如人意处……”说到这里,金学曾酒劲儿上来嗓子眼干得冒烟。他将侍应送上的茶水猛咕了几口,抹了抹嘴角的余滴,继续言道:“咱说的不尽如人意处,便是现在的学校,洪武二年十月,高皇帝下令在全国各府县建府学、县学。十五年四月诏天下祀孔子,赐学粮,增加师生廪膳。凡入府学县学的学生,一律由国家负担费用,并免生员一家赋税。当时国朝初创,人才匮乏,故高皇帝历年增加廪膳生员名额并给予殊恩优抚,至宣德三年,有感于廪膳生员设置太多太滥,已成各府县之负担,始创定额,一时削减了不少生员数额。此项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机会,这些人就鼓捣着恢复旧制。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极,为收揽人心,又将生员定额取消。成化三年,生员再次定额,当时主其事者是礼部左侍郎姚夔。京师士子便编了一首顺口溜骂姚夔,‘和尚普度,秀才拘数,礼部姚夔,颠覆国祚。’正德十年,武宗皇帝再次放开生员编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许多人削尖脑袋往府学县学里钻。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角绢布衫,就等于跳了龙门。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高皇帝当年创设学校,其意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体现朝廷的养士之恩,可是发展到现在,这养士之制早就变了味儿。府学县学里虽仍有认真读书博取功名的人,但大多数士子却是不肯钻研经邦济世的实际学问,而是一味地标新立异,将一些空洞无物的玄谈狂思视为圭臬。因此,朝廷每年花费大把的银子,养的却不是士,而是一帮狂徒!““说得好。”张居正就知道金学曾干一行钻一行,出任学政几个月,就把这里头的弊端弄得一清二楚,他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你知道现在天下的廪膳生员是多少吗?”“不知道,”金学曾不是没有打听过,而是因为不是北京,无从查获确切的数据。他回道,“卑职知道正德九年的全国廪膳生员数字是三万五千八百人。”“正德九年距现在已过去了六十多年,廪膳生员的数额早翻了一倍多,现在是八万七千多名,相当于全国领取俸禄的文官吏员的总和。”“太多了!”“是啊,本辅上任之始,裁汰官场冗员,三年共裁去一万多名。至今还有人骂我此举是夺皇上的威福,是寡恩,是与士林作对。但不能因为人家反对,咱就缩手缩脚不敢做事,我荐拔你出任学政,就是要你整顿学校。”“卑职感谢首辅的信任。”九十六、投鼠忌器金学曾想站起来表示谢意,张居正招手示意叫他别动,接着说:“今天下午三台会见时,我发觉你有难言之隐。所以,就想着今晚上单独召你来见面,想听听你在整顿学校方面有何倡议。”“整顿学校,是两个方面的问题,”金学曾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在琢磨说话的分寸,“一是裁汰生员,这里头主要是清除两种人,一是害群之马,二是那些实在开不了聪明孔的老童生,从黄髫少年读到胡子拖鸡屎,还在那里懵里懵懂地学别人的策帖,这类人……”说到这里,金学曾忽然意识到首辅大人刚刚下葬的令尊正是这样一个老不争气的“府学生”,不禁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想说“这类人一律裁汰”,便临时改了口,言道,“像这类人,因人而异区别对待……”“什么区别对待,一律裁汰,”张居正看出金学曾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说,“家父也曾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五十多岁,他就退出了府学,不再让朝廷供养。”“老封君高风亮节,不愧是读书人楷模。”金学曾说了一句拍马屁的话,顿时感到脸上发燥,他连忙拿起茶杯喝水以图掩饰。“方才说的是对于府县两级的官学。其实,这些年讲学风盛,各地办起的私学,亦广招生员,这样一些学校,危害尤烈。嘉靖年后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在民间极为活跃,其代表人物如何心隐、罗近溪等,四处收徒,每到一处,年轻人趋之若鹜,这些私立学校的山长其影响力,不单超过朝廷亲授的教谕或学正,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与之抗衡。”“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张居正接过金学曾的话头,怒形于色说道,“不谷这里有一份密帖,你不妨看一看。”张居正说着从案头卷宗里抽出几张纸来递给金学曾。这是安徽太平府知府龙宗武写给张居正的密件,金学曾埋头看了下去:近查府学生员吴仕期,闻贬曹邹元标过境之消息,邀约府县生员及私学之子计约一百余人,步行数百里至镇江与之会面,尊元标为济世之雄。镇夜轰饮扰乱治安,攘臂欢呼讥刺时局。辱骂元辅为一世奸雄,不孝有如刍狗。且视簪缨贵族如草芥、视谦谦士人为群氓;若不除之,国祸无穷云云。此辈之张狂,于此可见一斑。惟啸聚三日后,吴仕期率众回归府学,又密写揭帖数十张,假借致仕苏州知府海瑞之名攻击元辅,且于府治到处张贴。愚职于上月十九日密拘吴仕期一干人犯,亲自谳审,侦知吴仕期轻薄狂妄,实有所本。他自认平生最景仰之人物,乃江西吉安何心隐,贬曹湖广平江艾穆之辈……

这封密札很长,金学曾仔细看过一遍,半晌沉吟不语。张居正摩挲着脸颊,盯着金学曾缓缓言道:“嘉靖以来,讲学之风盛于宇内,如果只是切磋学问探求道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如今各地书院之讲坛,几乎变成了攻讦政局抨击朝廷的阵地,这不仅仅是误人子弟,更是对朝局造成极大的危害。像太平府这个吴仕期,只是狂妄之辈的一个代表而已。圣人有言,‘一则治,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如今,各地书院已成对抗朝廷新政的堡垒,这是绝不允许的事情。书院为何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说穿了,就是有当道政要的支持。讲学之风,在官场也很兴盛,一些官员对朝廷推行的各种改革心存不满,自己不敢站出来反对,便借助何心隐罗近溪之流的势力,来与朝廷对抗。讲学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张居正说着说着就上了火气,金学曾到此才明白首辅厌恶讲学还有这么深刻的原因,便道:“讲学之风,如今已成沉疴之病,官员们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反正有不少人乐意襄助此事。下午,抚台陈瑞讲到襄阳府巡按赵应元不来参加会葬是因为有病,据卑职所知,真正的原因是罗近溪到了襄阳,在卧龙书院讲学,赵应元要留下来陪他。”“看看,这又是一例。”张居正轻蔑地笑了笑。又道,“如今全国讲学之妖风,已是甚嚣尘上,其中又以南北两京、浙江、江西、湖北数省为最。我之所以要举荐你出任湖广学政,就是要你先在湖北捅一捅马蜂窝。”“卑职一定不辱使命,”金学曾脸色庄重地表态,接着说,“前不久,郧阳府发生了一次械斗,郧阳府知府徐显谟到任后,支持何心隐在那里兴办书院,为了解决校舍,徐显谟命令驻扎在郧阳的千户卫所腾出一半房子来,导致军士哗变,竟把府衙包围了起来。”“这样的大事,怎不见上奏朝廷?”“当地官员担心考绩过不了关,故多方隐瞒。”“真是岂有此理!”张居正恼怒地骂了一句,还欲说什么,却见书办进来禀报:“大人,荆州知府吴熙求见。”“有何事?”“吴熙说,他把何心隐抓起来了。”“为何?”“何心隐下午在太晖山侮辱了首辅大人,还送那一对怪物到葬礼上,这都是戏弄。吴熙看到大人发怒,一回到荆州,就派人把何心隐抓了。”“胡闹!”张居正霍地站起,厉声说道,“你去转告吴熙,叫他迅速把人放了。”“是!”书办一溜烟跑走了,张居正踱到窗前,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对石雕虫八虫夏丑陋的形象,不免又自言自语道:“何心隐啊何心隐,天底下,就你这一只叫公鸡了!”金学曾一旁观察,突然明白了首辅“投鼠忌器”的矛盾心理,他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替首辅解忧的办法,莞尔一笑,便躬身告辞离开了张大学士府。夏夜,金学曾拜访抚台陈瑞。“金学台,今夜里劳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急事?”金学曾知道陈瑞对他存有戒心,也不计较,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今日吏部传来的咨文,抚台可曾看到?”“看到了。”陈瑞点点头,又明知故问,“是不是给郧阳知府徐显谟和襄阳巡按赵应元两人处分的事?”“是的。”却说吏部这道咨文传谕明白:郧阳知府徐显谟因强令卫所驻军腾出营房创办学校,导致驻军哗变,遭监察御史弹劾,官降两级,谪调泰州同知;襄阳府巡按赵应元候代期间,每托病不到衙视事,终日悠游山水吟诗作赋,颇遭物议。亦被都察院风宪官纠弹,给予削籍处分。这两人与陈瑞虽无私交,但毕竟是本省下属官员,一体举勘到部黜叙,成了风闻全国的大事。作为一省抚台,本省官员出了这大的事,陈瑞仍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吏部对这两人的处置都过于苛严,”陈瑞毫不掩饰对这道咨文的不满,言道,“那些风宪官一味取悦于上,揪住一点小事无穷放大。多少官员的仕宦前途,就这样被他们白白葬送了。”“徐显谟与赵应元,恐怕不是小事吧。”九十七、密议签拘票“这还用说吗?”陈瑞愤然答道,“首辅葬父,合省官员都赶往江陵会葬,偏这两个人都找理由告假不来,这还不把首辅得罪了。”“抚台大人,你把意思理解错了,徐显谟与赵应元所受处分,并不是因为他们没到江陵参加会葬。”“什么原因?”“讲学。”“讲学?”陈瑞又紧张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将信将疑问道,“为了讲学处分人?”

“是啊,”金学曾答道,“近些年讲学风起,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泰州学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势。时下读书人,若是口头上诌不出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在这种情势下,府县两级官学的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自发地把一些讲述陆王心学的人请到学校去演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这帮人唯恐陆王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怕有数百座,其生员已是大大超过了省府县各级官学的学生。这些年轻人再不热心科举,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金学曾娓娓道来,虽然说得波澜不惊,但陈瑞听了仍感受得到电闪雷鸣。关于“讲学”这里头的弊端,陈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觉得这事儿属学台管辖,自己不必硬挤进去操一份闲心。不管怎么说,跑到别人的河里去抓鱼摸虾,终是官场大忌。金学曾当了学台大人已有半年多,两人虽曾多次会揖,但金学曾从不肯主动向他表达学政问题,他也懒得问。今晚上,金学曾猴儿巴急地跑来,却一改常态与他大侃特侃“讲学”的邪风,凭他的直觉,这只精狗子肯定是闻到了什么荤腥。他顿时多了个心眼儿,决定采用拔草寻蛇之法,把这位学台大人的心里话套出来。“听金学台这么一说,下官才明白‘讲学’祸患无穷,徐显谟与赵应元,都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如果从这方面考虑,给他俩的黜处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让下官糊涂的是,吏部咨文为何不把这真实的理由说出来呢。”“据我猜想,这是首辅的策略。”“啊?”“以首辅一贯的思路,他对无关社稷苍生的空谈玄理始终深恶痛绝,他初任摄政之时,首先要解决吏治与财政两大问题,几年下来诸事已见成效。他也就能够腾出手来治理讲学了,但讲学之风,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来又有所演变,即朝廷中因循守旧的反对改革的官员,往往与涉谈命理的陆王追随者一道,借书院之讲坛,攻击万历新政。这一变化,尤为首辅所注目。因此,依我猜测,首辅肯定要对讲学之妖风行使雷霆手段了。这件事,因牵扯到天下读书人,最易引起非议,吏部处理徐显谟与赵应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咨文一出,先听听士林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的举措。”“以你之见,首辅下一步的举措会是什么?”陈瑞的态度认真起来。“查封全国的私设书院。”金学曾说得很恳切。陈瑞眯眼儿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这事儿与自己关系不大,便松下心来笑道:“金学台分析得头头是道,反正你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都会弄得山呼海啸的,这回查封书院,你又要力拔头筹,创立奇功了。”陈瑞的语气中既含有嘲讽,又含有羡慕,金学曾早把陈瑞一肚子杂碎看了个对心穿———这人是个老官场,谁在台上就认谁。吃准了这一点,他就对症下药:“陈抚台,这回力拔头筹的,恐怕是你。”“我?”“对,是你!”金学曾瞅着陈瑞一张发愣的脸,神秘言道,“我刚才讲过,首辅查封书院,恐怕会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们这些学官有能力做得出来的。”“你是说……”不知不觉,陈瑞已把身子凑近了金学曾。金学曾见他已入瓮,心中甚为高兴,问道:“你说,查封书院应从什么地方做起?”陈瑞懒得细想,性急地说:“金学台,你干脆说了,如何是雷霆手段。”“一句话,擒贼擒王。”“这还是个哑谜儿,”陈瑞撇了撇嘴角,摆了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说,何为贼,何为王?”“抚台这么一问,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学曾略一思虑,又道,“这么说吧,若要拆庙,先得搬神。”“庙是那些私立书院,神呢?”“各个书院的山长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现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谁?”“何心隐。”“这个疯汉,”陈瑞立刻记起何心隐在太晖山与首辅见面时的张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便道,“论理,这个人早就该抓起来,但谁又敢动他呢?”“为何不敢动他?”“你忘了,四月份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把他抓起来,首辅却下令把他放了,听说他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首辅虽是铁面宰相,但朋友之间,他还是抹不开面子。”金学曾摇摇头,说道:“陈抚台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当时首辅的父亲刚刚下葬,何心隐大老远跑来送那两只虫八虫夏,虽有愚弄之嫌,毕竟是参加葬礼来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来,就显得首辅太没器量。所以,首辅要吴熙放了他。现在却不同了,首辅五月底动身回京,已离开湖广地面二十多天了,这时候再抓何心隐,我可以肯定,首辅再也不会指示放人了。”陈瑞想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便狐疑地问:“是不是首辅走之前,额外有话吩咐你?”“没有。”“既没有吩咐,这首辅的心意儿你怎么知道?”“今日户部传来的咨文,就透露了首辅的心思,”金学曾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又道,“陈抚台,首辅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这倒是,”陈瑞估摸着这件事如果真像金学曾所说,倒是巴结首辅的一次绝好机会。但心里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犹豫地问,“万一抓错了人,怎么办?”“抓不错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金学曾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说道,“再说,为官一任,要想做成几件大事,总还得冒几分险。当初,我任荆州税关巡税御史时,揭发赵谦拿公田做人情送给张老太爷,多少人都认为我这是自己给自己捅刀子,结果怎样?首辅天下为公,灭私情而惩贪官,我金学曾不但没有引火烧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奖。”说了一晚上,就这几句话最打动陈瑞的心,他一咬牙,说道:“就依你的,咱们即刻动手,把何心隐先逮起来再说。”“好,请抚台大人迅速给捕快下令,今夜里就将何心隐捉拿归案。”“好,我这就签发拘票。”九十八、回京后一天也不得闲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张居正又车马喧阗地回到北京,此次离京三个月零四天,张居正沿途会见地方官吏,考察风土民情,虽然累一点,但心里感到充实。毕竟看到了许多在京城里想都想不出来的实情。通过五年来的整饬吏治与财政改革,各府州县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观。这次回家,他原计划将老母接来北京奉养,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过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热,张居正便想把归期往后推两个月,待秋凉后再陪母亲上道。毕竟有二十年没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风物想从头看过,又有多少父老乡亲延门伫望,想与他畅叙阔别之情。他向皇上写了条陈请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时间返京。北京南京两都的部、院、寺卿、给事、御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纷纷上折请求张居正及早还朝视事。即便这样,皇上还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参加张文明祭葬的太监周佑留下来护送张母秋凉启程来京外,另派锦衣卫指挥使翟汝敬驰传往迎张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张居正只得仓促上路。到达京南驿后,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军都督府大帅朱希孝便赶来京南驿,恭请张居正前往正阳门外阅兵。五千名京营的兵士早已在那里束装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儿在那里候着了。张居正换上绣蟒吉服登上阅兵台,观赏将校们步阵与马战的精彩表演。按理说,只有出征将帅班师回朝或皇帝出行归来,才可举行阅兵仪式。现张居正享受这一殊典,实乃也是万历皇帝特赐的殊荣。阅兵式结束后,皇上特遣大使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设宴为之洗尘,两宫太后亦各遣大宣谕慰问,赐八宝、金钉川扇及御膳饼果醪醴茶物。酒足饭饱,张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鼓吹导引回到了纱帽胡同。到家不一会儿,又有太监前来传旨,皇上念他旅途劳累,让他在家休养十天再入阁值事。说是在家休息,张居正却是一天也不得闲,毕竟出去了三个多月。他首先要了解的是这期间的朝局有哪些变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询问了解,另一方面主动前来找他禀报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因此,每天到他家来拜谒的人,就像是走马灯似的去了一拨又来一拨。这一日晚间,内阁辅臣张四维登门造访,因是要紧的客人,张居正便吩咐在书房会见。张居正离京这几个月,张四维实打实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颁发和尚度牒。因为要奉送人情并从中谋利,张四维让吕调阳领衔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个名额。此事虽然已经办成,但张四维害怕张居正回京过问此事,查出其中的猫腻来,因此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来张府,一来向首辅表示离别渴念之情,二来———如果能逮着机会,就把度牒的事当面解释清楚。内阁四位辅臣,那天都一齐去正阳门外迎接张居正归来,但登门拜谒,张四维还是第一个。张居正因此格外显示出亲热来,他命游七给张四维泡了一杯从老家带回来的绿茶。张四维品了一口,赞道:“这茶真香,茶汤绿幽幽的,也极好看。”张居正说道:“这是不谷老家夷陵州产的邓村茶,邓村地处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因此,这茶味清香厚实。”“是呀,”张四维其实不懂茶,但此时不得不装内行,“咱品这味儿,倒是觉得强过西湖龙井。”“难得你喜欢,”张居正笑道,“不谷这次带了不少,待会儿让游七拿两罐给你。”

“多谢首辅。”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一年的进士。父亲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盐商,舅父王崇古,同乡杨博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也是庶吉士出身,办事通达干练,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辅时,就对他非常器重。论年龄,他只比张居正小三岁,但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个晚辈。张居正见怪不怪,扯过闲话后,便破题儿问道:“听说吕调阳给皇上递了折子,请求致仕?”张四维没想到张居正一上来就问这个,阁臣之间向来关系微妙,他只得谨慎答道:“确有其事,首辅离开的这三个月,吕阁老向皇上递了两道折子。”“他的决心挺大嘛!”“吕阁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现在大热天也犯,坐在那里就像扯风箱似的,每每开口说话,先听得喉咙里一片痰响。”“吕阁老有六十二岁了吧?”“大概是。”“依我看,吕阁老请求致仕,原是有心病。”“心病?”张四维眼神里露出惊诧。“是啊,心病!”张居正脸上虽挂着笑容,射向张四维的目光却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谷父亲去世,皇上要不谷夺情,惹起一场风波。不谷在家守制,翰林院那帮年轻词臣,穿着大红袍子涌到内阁,要吕阁老坐上正位取代不谷。这是一场闹剧,责任在那些词臣而不在吕阁老。但这件事发生之后,吕阁老见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谷从来就没有责怪他。吕阁老是老实人,我猜他请求致仕,当由这件事而引发。”张居正一番表白,张四维心里头不敢赞同,他知道翰林院词臣拥戴吕调阳取代首辅的事,张居正听说后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后来到内阁,见了吕调阳还是脸色铁青,几天都不说话。吓得吕调阳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申,想表明心迹又找不到办法。但首辅现在却如是说,这也是一种姿态—————大凡胜利者,对无力反抗的弱者总是表现得宽宏大量。从内心来讲,张四维同情吕调阳,但他审时度势,觉得与其得罪张居正,还不如得罪吕调阳。想了想,他趁机挑拨说:“首辅对吕阁老的评价,极为允当,但依下臣看来,吕调阳此次请求致仕,还另有所因。”“啊,还有什么原因?”张居正问。“这次首辅回乡葬父,吕阁老猜想可以临时执事,那几天,看他脸上还挂着些喜气儿。后来,皇上给内阁发来圣谕,一应大事仍须首辅酌处裁定。吕阁老听了,什么也没说,就写了奏折,申请致仕。”“皇上要这样做,并不是不谷本人的意思,吕阁老又何必多心?”张居正蹙着眉头,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接着又说,“吕阁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来,也有推卸责任之嫌。皇上要从太仓调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这是明显不合规矩的事,不单吕阁老,就是你们余下三位辅臣,也都不置一词,难道这也是无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亲自处理不可?“张居正唇枪舌剑,虽然责备的是吕调阳,却把张四维等另外三位阁臣也捎了进去,张四维脸红红的,低声支吾道:“吕调阳是次辅,他不表态,咱们站出来说东道西,岂不有越俎代庖之嫌?”张居正听了这句话,半晌不吭声。通过几天的了解,对于三个月来京城发生的一些大事,他多少心里有底。四位阁臣中,吕调阳倒有一多半时间不入阁当值,余下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三位,虽然每日准时到阁办公,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碰到稍稍有些棘手的事情,要么六百里加急把公文传到江陵,要么就暂时压置等待他回来处置。张居正虽然对阁臣们擅权始终抱有警惕之心,但对他们这种遇事推诿不担责任的做法却是更为恼火,他决定趁机将张四维敲打敲打,便言道:“这三个多月来,内阁真正办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你主持的度牒发放了。”九十九、就“度牒”一事旁敲侧击一听到“度牒”两个字,张四维眼皮子一跳,干笑道:“这是件小事儿,下臣做起来,倒也不费周折。”“周折倒不费,但却坏了朝廷的规矩,”张居正口气严厉起来,“你们说大事须得由我裁夺,一下子增加一千份度牒,这件事情大不大,为何事先不让我知道,嗯?”

张四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增加度牒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已经六年没有发放度牒了,各地涌到京城来希望得到度牒的僧人,怕有上万人。不少当路政要帮着说话,原定度牒数额实在不够,下臣便就近请示次辅吕阁老,由他具名上奏皇上,皇上也就开恩,准了吕阁老所请,多给了一千个名额。”张居正冷笑一声,言道:“你不是说吕阁老不肯担责任吗,这一回怎么如此积极?”

“吕阁老大概想着这是件小事。”“你呢,你也认为是小事吗?”“是的。”张四维声音很低。张居正虽然对这件事不高兴,但在他急需要处理的事情中,这的确是一件拈不上筷子的小事。他之所以要在今晚上特别提出来,目的是给张四维一个训示。此刻他瞅着一脸紧张的张四维,语重心长地说道:“入阁之前,你也当过礼部尚书,应该知道发放度牒究竟是不是小事。自古以来,僧道两教,既不可绝情剿灭,也不可怂恿提倡。我大明开国的洪武皇帝,虽然当过三年和尚,但柄国之后,对和尚道人梵缁之辈采取的国策是限制。唐宋元三朝,基本上都有大和尚或大道士被皇帝聘为国师。惟我明朝,绝没有这类怪事发生。龙虎山道教,在前朝被奉为张天师,这名号被洪武皇帝革掉,改为真人。他说,‘天至高至贵,安得有师?’这一问真是振聋发聩洞彻肺腑。自洪武之后,和尚道士各有一个得到了一品人臣的崇隆之位。和尚是姚广孝,他位极人臣并不因为他是和尚,而是因为他是永乐皇帝的军师,是第一号靖难功臣。第二个是道士陶仲文。世宗皇帝晚年好斋谯,不但灭佛,还把道教捧到天上。陶仲文以丹符方术取得世宗信任,竟然当到了礼部尚书,并袭一品少师勋衔。这陶仲文是湖广黄州府人,说起来,还是不谷的同乡。他得宠时,不谷正在国子监任司业,曾同他见过几次面。他那时极得世宗信任,就连首辅严嵩都畏他三分,多少无耻官员都纷纷巴结讨好他,想他在世宗面前帮忙说好话,以图升官。不谷则对他没有任何好感。心想此等妖孽列于公卿之上,实乃是朝廷的不幸。世宗去世前两年,这陶仲文病死在任上。世宗皇帝居然给了他赐祭九坛的殊荣,并继续宠信他的党羽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之流。直到世宗驾崩,时任首辅的徐阶才把这五个人缉拿归案问成死罪,一时间士林莫不拊手称快。穆宗皇帝即位,便降敕收了前朝皇帝赐给龙虎山张真人的二品银印,改为六品提点。去年,张真人跑来北京活动,希望恢复二品待遇,连李太后都被他说动,不谷则向太后陈述厉害,不同意更改穆宗旨意,此事遂罢。”说到这里,游七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张居正便停下话头问他:“你有何事?”游七答:“湖北学台金学曾有急信送来。”“信呢?”“在这里。”游七说着走进来递上一封信札。“知道了,你去吧,”张居正随手把信放到书案上,看到游七蹑手蹑脚离去,他瞄了瞄一直在凝神静听的张四维,又接了方才的话头继续言道:“不谷举了前朝的两个例子。其意是说明释道两教,若能善加引导,则有补于国事。若任其泛滥,势必成为大患。姚广孝虽享有国师之名,但他外释内儒,从没有以一己之权而为缁衣羽流之辈谋取任何私利。因此,后世当道者仍对他尊崇有加。陶仲文则不一样,此人邪术进谗,惑乱圣主,把一个垂治天下的朝廷搞得乌七八糟。古言道,‘楚王好细腰,吴娃多饿死’,就因为陶仲文撺掇着世宗皇帝烧灶炼丹,导致整个一座京城乌烟瘴气。不单钟鸣鼎食的王侯将相之家,就是一些升斗小民,为了向皇上看齐,也都争相仿效。一时间,不单酒楼茶肆,就是部院衙门庙堂之上,人们津津有味谈论的,都是荒诞不经的斋谯之术。一心为民勤于政事者得不到拔擢重用,而那些迎合世宗皇帝呈献祥瑞探研青鸟之术者,反而都能服蟒腰玉。那些年,大明王朝真是露出了衰败之象。”“好在穆宗警醒,在徐阶高拱等干练大臣的主持下,一扫妖氛。释道两教才恢复正常。不谷汲取前代教训,认为这世道既不可无和尚道士,又不可太多和尚道士,既不可作践和尚道士,又不可追捧和尚道士。总之得有一个度。所以,我们既不学世宗灭佛,亦不学唐肃宗佞佛。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控制的,便是和尚道士的人数。不谷出掌内阁之后,改度牒发放三年一次为六年,每次只发度牒两千份,这本来已成定规,你们照办就是。谁知道这第一次的度牒发放,就让你们破了规矩,一下子增加了一千名!”张居正大处着眼一番宏论,张四维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也只能呆着脸痴地听,待张居正住了口,他连忙屈一屈身子说道:“下臣督办度牒的事,原只想人情太多,各省都有人帮着说情,故向吕阁老请示,能否上折奏明皇上多要一千个名额,却没有想到这里头牵扯到朝廷的大政方针。首辅方才高屋建瓴的一席话,让下臣如灌醍醐。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全怪吕阁老,下臣也有责任,跟着首辅办事,下臣每每感到力不从心,常有绠短汲长之虞。”张四维明里是承担责任,暗里却是向张居正表示忠心。张居正看穿了他这点小把戏,言道:“在世人眼中,你张四维也是一个能臣,绠短汲长之虞,你倒不应该有。你主要的问题是患得患失,心里头小九九太多,不谷这么说,也许言重了。”“不重不重,”张四维红着脸答道,“下臣将度牒的事办砸了,愧对首辅的信任。”

“这事情若是认真追究,你倒没有主要责任,上有吕阁老,下有褚墨伦,这也是你张四维的精明之处,点子是你出的,但责任却由别人来担,”张居正谈笑之间说出了问题的要害。在张四维瘫了气性如坐针毡之时,他又话锋一转言道,“不过,这件事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拿了度牒的和尚们已回到各省,若是推倒重来难度太大。如果纠错,也只能等到六年之后,下一次颁发度牒了。因此,你尽可放心,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不过,你要转告褚墨伦,叫他好生办事,再有差错,必定新账老账一起算。”最后这几句话,明里点的是礼部度牒司主事褚墨伦,实际上是说给他张四维听的。张居正采用软硬兼施又拉又打的办法系縻人心,让跟着他的人既有盼头又有怕处。如此一来,身边的阁臣纵然经纶满腹,却也只能唯唯诺诺。一番谈话,张四维闷出了一身臭汗,他感到见皇上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好在首辅终于有了个态度———度牒之事不予追究。他心里如释重负,刚想站起来告辞,张居正把他拦下,说道:“不谷约了万士和来,你干脆多坐一会儿,一同见见。”一OO、触痛隐私万士和是新任礼部尚书,他原是南京礼部堂官,北京礼部尚书马自强入阁后,张居正便将他调来北京接任。张四维猜想张居正约见万士和是为湖广学政金学曾捕捉何心隐一事,此事在北京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但张居正既不挑明,张四维也不敢多嘴来问。这时,小书童端上两小碗莲子羹请两人品尝。张居正一边喝着,一边漫不经心言道:“吕阁老看来是铁了心要致仕了,子维兄,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四维正要夸赞莲子羹,却没有想到张居正谈这么紧要的话题。他顿时一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吕调阳比他早入阁三年,因此论资排辈坐在次辅的位子上。如果吕调阳一致仕,那么这次辅就非他莫属了。再往下推理,一旦首辅有个三长两短,接替首辅的第一人选便是次辅。当年严嵩取代夏言,徐阶取代严嵩,高拱取代徐阶,张居正取代高拱,莫不都是从次辅的位置上扳倒首辅而代之……从内心深处讲,张四维巴不得吕调阳早一天离开京城,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登上次辅之位。但这样一种心情又怎能在张居正面前表露?他咽下一口莲子羹,摆出一脸为难的神色,言道:“首辅,容下臣冒昧提一个建议。”“你说。”“千万不要让吕阁老致仕。”“为何?”“吕阁老这六年来协助首辅办事,总还是尽心尽意,加上他这人生性淡泊,从不招惹是非,仅这一点就为他人所不及,实属难得。”张居正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随便拈出这个话题,本是想试试张四维的心术。“看来,他还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见利忘义之人。”张居正心下忖道,遂悠悠一笑说:“吕阁老是书生意气,他既然患病,就让他在家多疗养一段时间,致仕的事,皇上是何态度?”“皇上把吕阁老的奏折留中,据下臣推测,皇上也是等首辅回来处理。”“吕阁老不能致仕,至少我不能同意。”张居正回答得坚决。“首辅宽宏大量,”张四维说着拿眼觑着张居正,见他脸色和缓已不似方才那般严峻,便斗胆说起“体己”话儿来,“首辅,有一件事情下臣一直想告诉你,却又难于启齿。”“什么事,值得你这么神神道道的?”张居正笑着问。张四维转过脑袋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通连书房与花厅的过道上寂寂无人,他才小声言道:“下臣听到了一点关于玉娘的消息。”“什么,玉娘?”张居正一听到玉娘这个名字,顿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去年秋天,玉娘不辞而别,张居正曾令积香庐主管刘朴到处寻找,均无结果。夺情风波发生后,玉娘曾托人送来祭奠的哀诗一首,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玉娘初初离开的那段日子,张居正真正品尝到了唐玄宗那种“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凄苦之情。随着时间推移,他才逐渐摆脱颓废的心绪。但一人独处时,玉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娇羞身影总还是在脑海里浮现。这份时间逾久发酵逾浓的思念之情,他很难与别人道及。现在,张四维竟然主动说起他的“隐私”,怎不让他大吃一惊。“下臣也是偶尔听说玉娘的消息的,”张四维一副讨好的样子,庄重地说,“她已离开了京城。”“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到了江南?”张居正急切地问。张四维点点头,答道:“今年春上,有人在应天府丹阳县见到了她。”“丹阳县,她跑到丹阳县干什么?”“去年因棉衣事件被处死的邵大侠,就是丹阳县人氏,”张四维说着顿了顿,见张居正表情无甚变化,又接着言道,“邵大侠死后,他的家人将他的遗骸运回丹阳老家安葬,玉娘去那里,就是为了去邵大侠的坟前祭奠。”张居正半晌默不作声,忽然长叹一声言道:“玉娘虽为小女子,却不避厉害知恩必报,真乃有巾帼英雄之风。”关于玉娘和邵大侠的关系,张四维早有耳闻。此时见首辅的样子似乎有些伤心,便劝慰道:“玉娘毕竟是小女子,虽知恩必报但不识大体。邵大侠将她在青楼赎身,这是恩。但首辅以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显赫身份,对她如此珍爱,更是结草衔环也难以回报的大恩。玉娘为了报邵大侠的小恩,而辜负了首辅的大恩,这于常理上说不过去,再说,邵大侠是朝廷的钦犯,她前往祭奠,岂不是与首辅作对?”张居正不同意张四维的议论,驳道:“子维兄刚才数落了玉娘一大堆的不是,岂知这正是玉娘的可爱之处。她的脑子里面只有情,只有恩,却没有首辅、钦犯这些概念。比起官场的势利眼来,玉娘才算真正的超凡脱俗。”说到这里,张居正情绪激动起来,他起身踱到窗前,眺望深邃的夜空,仿佛要从茫茫河汉里找到玉娘的行踪,“玉娘出走,是因为不谷伤了她的心。她听说邵大侠被抓,曾央求我设法救他,不谷知道邵大侠是玉娘的恩人,但我怎么能因私情而废公理呢?因此断然拒绝了玉娘的请求。后来,她听说邵大侠已被明正典刑,于是对我彻底失望,顾自离开了积香庐。”往常,首辅的这份“隐私”虽然有不少官员私下议论,但多半只当是绯闻。今天,张四维眼见到张居正对玉娘一往情深的表情,内心不免受到了感动,他言道:“首辅,要不,下臣派人去把玉娘找回来。”张居正猛地一转身,目光灼灼盯着张四维:“玉娘如今像浮萍一样,你能找得到她吗?”“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张四维笑道,“顺藤摸瓜,没有找不到的道理。”张居正垂下眼睑,抚了抚飘然长须,不无惆怅地说道,“李商隐写过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玉娘既然绝情而去,也许,我和她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从此天各一方,重逢又有什么意义!”“玉娘可能是一时冲动,下臣相信她对首辅肯定还有刻骨铭心之爱,只要能找到她,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不必了,”张居正摇摇头,“既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张四维仔细看时,只觉张居正的表情,已从“柔情丈夫”变成了“铁面宰相”,他越发感到张居正的高深莫测。两人一时无语,正当书房陷入难堪的沉默时,游七又匆匆进来禀告:“老爷,礼部大宗伯万士和大人到了。”“走,子维兄,我们去客厅见万大人。”张居正说着,从书案上拿起那封金学曾急递来京的信函。张四维瞅了瞅信封上赫然盖着的湖广学政衙门的关防,便趁机小心问道:“首辅,见了万大人,咱们议什么?”“议一议查禁全国私立书院的事。”张居正回答得轻描淡写,但张四维却感到惊雷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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