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没有想到马车上的人竟然这么年轻,又或许是那年轻人太过平易近人,与想象中的大人物相去甚远,街道上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一个妇人诚惶诚恐地来到年轻人面前,却不敢接过孩子,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钟世宁将小孩交还给妇人,宽言安慰道:“不打紧,下次小心点。”
妇人感激涕零,连忙对怀中的孩子说:“还不谢谢大人?”
孩子眼中露出一丝迷惑,却仍乖巧地说了一声谢谢大人。他并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刚才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推了出来。
钟世宁点头微笑,在阳光中他丰神如玉,那种感觉仿佛是邻家的大男孩而不是某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马车继续前进。道路两旁却多了许多掌声,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百姓们带着敬意看向马车。
“那个人好像是个好人。”
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了来,站在了江羽身边。她说的那个人自然指的是钟世宁,是个好人却也是极高的评价,毕竟仅有一面之缘。
“好人吗?”江羽摇摇头,没有表示同意。他注意到刚才那位从马车上下来的年轻人抱着孩子的动作,与其说抱,倒不如说托着。那样的动作透露出来的淡淡疏离感,与对方脸上的笑容格格不入。
“与其说平易近人,倒不如说是一场‘作秀’。”江羽看着百姓眼中的尊敬,口中说道:“地位平等的两者间的尊重往往会被人忽视,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尊重却会让后者感到荣幸,甚至会让其他的下位者一并感受到荣幸。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他不禁想起了前世社会上的种种作秀,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也是屡见不鲜。但他依旧反感,或许是因为他正是那种“不得不”感到荣幸的下位者。
“依我看,这小子八成坏。”
江羽没有说清楚他认为对方是八成坏两成好,还是有八成的几率是坏人。
丫头也没问,因为江羽把窗子关上了,她什么也看不到了,问这问题也没有意义。
钟世宁回到了马车中,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消失。他的两撇轻眉微微蹙起,仿佛两根线缠绕在一起,在思索着什么。虽然没有任何不喜的表情,也没有第二个人在车厢中,但那股低沉的震慑人的气息却自然而然地流露——那是上位者的表现。
钟世宁在思考着一些问题,他觉得有些蹊跷,他来沛县的事情并没有事先通知。但沛县却已有部署,景刘钟响,两列骑兵为他开道。他本想低调,但是无奈地高调了一把。
他的眼睛看向遮挡车厢的锦帘,那后面坐着一个驾车的年轻人。随后他摇摇头,对于轻羽他是一万个信任。然后他把目光投注在了车厢后,在那后面有一个普通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受不了耳中那声如蚊蚋的话语。
一声强抑着怒气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
“老管家,你再聒噪一句试试看!”
紧跟在马车后的老人像兔子一样地受惊,缩起了肩膀,不再言语。
马车一路开,来到了沛县的县衙。
早就有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守在了县衙门口,他正是沛县的县令。前些日子他接到一封御旨,委任钟世宁为沛县县丞。他一开始还不知道钟世宁为何人,于是打听了一番,结果吓了一跳。
原本一个县丞上任,他是肯定不会出来迎接的,而是等着县丞自去报备。但钟世宁的身份并不一般,有“小武德侯”之称。于是他早早派人到城门口迎接,一接到消息就亲自到县衙门口候着。
如今见马车行来,他一脸笑容地迎上去:“欢迎钟小侯爷来到本县,下官朱天照。”
轻羽一扬马鞭,马车骤停,钟世宁从马车上下了来。
在县令面前,钟世宁便没有那么的好脸色了,之前的平易近人只是为了给百姓们看,让百姓知道他会是一个“好官”,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如今他只是一脸平静就让人感受到了压抑。朱天照暗暗心惊,不愧是星府来的大人物,世家子弟,气场就是不一般。
钟世宁客气地说道:“朱县令不必客气,我来沛县报备县丞,官比你低一阶,你便是我的上司。”
“岂敢岂敢。”朱县令恭敬异常,不敢放肆。他知道这些大人物说是一套,做又是另一套。表面上的客气维持好,但千万不要当真,也不要做出越界的举动,否则小命不保。
“我说朱县令,你有没有为我们准备沛县的地方风味小吃啊?”
突然一个面如树皮的老人出现在了朱天照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问道。
轻羽翻了个白眼,低低地说了一声:“为老不尊。”
朱天照吓了一跳,他都不知道这个老人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望着对方因为笑起来而显得有些可怖的脸,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问道:“小……小侯爷,这位是?”
钟世宁瞥了一眼老人,说道:“这是我的管家。”
“原来是小侯爷的管家,不知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钟管家,这不重要。”老人有些不耐烦。
一旁的钟世宁轻咳了一声说道:“朱县令,安排晚宴吧。”
“请,里边请!”朱天照如梦初醒,领着众人走进县衙:“我早已命人准备了接风宴,为小侯爷接风洗尘。”
那带路的模样,活像个客栈里的小二,却因为身体有些胖,显得十分滑稽。
……
酒过三巡,朱县令的脸上多了一层红晕,说话也从开始的拘谨慢慢放开来。
都说酒是男人间交流沟通的桥梁,什么话都不说,一起喝过酒便是交情。当然朱县令与钟世宁是不可能喝出交情的。
朱县令现在的表现,是另一句话的体现——酒壮怂人胆。
“小……小侯爷,我以……以后就跟您混了,唯您马……马首是瞻。”朱天照拉着钟世宁的衣袖,大着舌头说道。
钟世宁微微露出不喜的神色,轻轻扯回了自己的衣袖。
轻羽见到他的情况,掩着嘴巴偷笑。
而老管家还在那里胡吃海塞,也不知道这么老的人了哪来这么好的胃口。
朱天照手中一空,迎上了钟世宁那不喜的眼神,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三分。心中悔的肠子都青了,竟然忘了对方是什么人物,还以一种很熟络的语气跟对方说话。
钟世宁掸了掸衣袖,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卷书帛递给了朱天照,淡淡地说道:“朱大人,这是我的上任谕令,请大人过目。”
朱天照接过谕令,只随意看了两眼便放在了一边,显得极为信任对方。
钟世宁也不甚在意,拱了拱手说道:“我还有一事相询。我看朱大人对于我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不知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他一边说话一边眯着眼,朱县令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的侯爷眼中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一旁的轻羽也露出了仔细聆听的神色,他也感觉这事有异。
就那钟管家还是吃吃喝喝,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钟世宁离开星府远调沛县,是他的叔父钟山一一手包办的。他离开星府这件事情,除了他身边的这些人,不超过三个人知道。结果这位沛县县令却早就知道了,并且做好了准备,这其中却有许多蹊跷啊。
“小侯爷说笑了,皇上的御旨早就送到了下官的手中,特意在其中交代了您到沛县上任的事情。”朱天照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锋芒,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
钟世宁闻言心中一震,却没有表现出来。与轻羽对视了一眼后,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吃惊。他装作十分平静的样子说道:“不知我能不能看看御旨?”
“那是自然。”朱天照没有丝毫犹豫,连忙应允。
他出了厅堂,过了一会,捧着一卷黄澄澄的卷帛。
钟世宁双手接过以示恭敬,然后展开观看。当看到世新皇帝的四字印章时,终于确定了这是当今谐帝的手谕。
他面露复杂之色,站起身来看向外面的夜空,说了一句话。
“这天下,果然是父皇的天下。谁说天高皇帝远?”
他来沛县,是秘密进行的。暗中连夜出城,当差的门官也是自己人,按道理来说皇上本是不知的。但现在皇上知道了,还事先派了封御旨,那其中警示的意味很明显。也许皇上本身并没有警示他的意思,只是告诉他,你去沛县,朕已经知道了。但在他的眼里,这就是警告。沛县虽远,但依然是朕的疆土。
朱天照浑身一震,钟世宁的话,他听在耳里却是另一番意味。因为他陡然想起了钟世宁还有另一重身份——当今皇上的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