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的越来越晚,茶楼也生意也不似之前兴旺,九月底的江城晚报频频告捷,说是这也大胜,那也大胜,好似形式一片大好。只是我心内有些惴惴,若真是如报上所说,为何总看见许多载满物资的军车从珞珈山下经过,自东向西而去?莫非战局已经好到武汉这个首府也保不住了吗?中正公则时常露面发表些讲话,大意就是抗战坚持到底,国人必将胜利云云。狗儿隔三差五总会来跟我抱怨些什么,师父太凶狠,课业太劳累。而我也总会抽空去到丹忱那边,她若是忙,我便帮她做写杂事再回茶楼,若是恰好有闲便一起去江边逛逛,碰上没人的时候,还能牵住她的小手。她好像也转了性子,也再没有狠揪我胳臂或是挣脱的意思。
江城的平静一如既往,战局利与不利好似都没有搅扰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直到十月初,狗儿再次来见我,我才知道,或许即使是表面上的平和,也要离这里远去了。
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街上行人甚少,毕竟没有急事,谁也不会在这即将暴雨的天色里出门。我坐在阁楼的小窗前,看着太虚大师给的那张纸片,然而和往常一样,依然看不出什么天机。摇了摇头将纸片收到了枕头下,又给自己泡上一壶清茶,依靠在了小窗的窗台上,等待着江城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果然没有等上太久,就听见屋顶传来了瓦片做响,滴答滴答。起初还如小打小闹一般,渐渐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好似穿成了一条细线,仿佛给我安了个窗帘。细线飞身而下,都未及地面,便又散落成珠,啪嗒啪嗒的掉落在楼前的花圃里。平日里沉静的东湖此时像被闹醒的婴孩,传来阵阵呜咽。斜风送雨拍打着湖面,更好似父亲粗犷的大手,抚慰着顽皮好哭的它。东湖十月天,秋雨泣如烟,水面随着拍打抚慰,仿佛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烟水汽,罩在整个湖面上,朦胧中美的有些虚幻。
正在赏雨之际,就看见一把黑伞移入了茶楼,这个天头还出来喝茶,怕是酒喝多了上头了吧?心里正调侃着这个进店的客人,就听见身后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
“师娘,师娘,大事不好了。”一听就是狗儿的声音,原来刚刚进茶楼的是他。
念在他这个天头还来看我,裤腿都被雨飘了个透湿,便把狗儿两字忍了回去。“卫华,这么大雨还过来,莫非是想喝酒了?记不得上次歹人的那一棍子了?”
狗儿白了我一眼,自顾自的拿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热茶,放在手中暖着。“师娘,您这人说话怎地不讲良心,我是专门为酒过来的吗?这次是真有事!”
见我笑而不语,知道勾不起我去问他,他便将热茶一饮而尽,才说明开来。自6月下旬开进以来,日寇自南北两方向江城进行战略包夹,南线本是有来有往,谁知道到了9月底,日军106师竟穿插到了德安西面的万家岭一带,如若拿不下106师,南线便如长堤蚁穴,恐难久安。而北线也不轻松,自8月后,黄梅霍山先后沦陷,战局也一直在僵持,但日军一直略占上风,如今更是打到富金山下,若是富金山一旦有失,就只剩小界岭一道防线,武汉危若累卵。战局如此糜烂,国民政府人人自危,已有消息传出中正公决意移驾重庆。见我不言语,狗儿还当我不明白,便挑开来问道:“师娘,如今国共合作了,师公师父他们迟早要跟着一起转移,现在虽然没有正式命令下来,但想来也过不了几天了,您还真准备就呆这啊?”
我拿起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也不客气,又是一通牛饮。我见状又给他倒上,他便又仰脖,如此四五杯下去,他终是灌饱了,不肯再喝。
窗外风雨声渐小,我便让狗儿回去。狗儿一百个不情愿,我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直言道:“回去你便告诉师父,说在我这喝了五六杯茶,灌到喝不下了。你师父自然明白,不会责罚你的。”
狗儿见我如此说着,虽仍一头雾水,但还是明白我是不会和他们一起转移了,当下有些难过。在我差点以为他流了猫尿时,他转身离开冲入了雨中,跑了几十步,才打开了伞。
又约莫过了几天,狗儿来找我道别,说虽是在万家岭刚刚打了胜仗,但依然改变不了目前的抗战形式,转移已经开始。过两天师公会带他先一步去往重庆,师父和桓飞也会随后转移,最晚不过十月十五日之前,所有隶属南方局的同志全会转移走。我也没有多说,带他去了酒馆喝上两杯,权当送别。然而我彼此都是满腹心事,终究没能喝个畅快。
接下来的几天里,纵然有些闲暇,我也没有再去看望丹忱。静静想来,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害怕见了会说不出再见,害怕离别蜕变成思念,也害怕这再见却是再也不能相见。
十月十四日下午,柳叔召集了我们茶楼里的所有伙计,给足了整两月的工钱,只说家乡有事茶楼生意再不能做了,难为大家各自谋生。听到这消息,虽说有些突兀,但也在情理之中,与柳叔接触越久,越感觉他和董伯是一类人。柳叔走前还多和我聊了两句,说是能力有限,没照拂好我,又说让我再寻个落脚的地方,茶楼着实委屈我了。柳叔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茶楼外又传来两声催促的车笛,便匆匆的走了。
次日一早急匆匆的去找房子,只盼能租到一个便宜点的地方,再做它想。走着走着,脚下不自觉便走到了丹忱住过的地方,今日的我来送别昨日的她,是不是有些滑稽呢?楼上丹忱住过的房间锁着,当紧闭的房门告诉我,屋内是我再回不去昨天时,疲惫突如其来,我只能瘫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歇息了好久。
时间不觉已渐中午,丹忱虽然离开,但生活总要继续,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离开。刚刚出了门口,门外阳光亮的刺眼灼目,只好在屋门口站上一会。
江城的小巷别有一番风情,朝向不一高矮参差,前几步或许还是羊肠小道行人难以转身,后几步竟是宽阔院落视野豁然开朗。十月虽已入秋,但江城的阳光依然灿烂,正午的金黄铺撒在这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丝毫遗漏,一抹亮色覆上了脚面,带来些许暖意。院里种有一颗银杏,硕大粗壮约有两人合抱,应是有些年头了。树上时而有些喜爱声乐的鸟儿鸣唱,颇为可爱,然而每次狗儿被师父教训了后,它们也一直在旁不识相的欢闹着,气的狗儿总想拿竹竿捅下几只来。院口的小巷渐有嬉闹声传来,听来像是附近住户的小孩在院外玩耍着,然而声音终究是骗人的,先进到院落的,却是另外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略显纤细的身影。自它从巷口转入院落的一霎,好像独独为我创造了一个寂静的空间,隔却了孩童嬉闹和鸟雀喧嚣。午后耀眼的金黄也轻轻的覆在上面,远远的看去又好似只是背景,它如同从水墨画上走下来,让我视线变的有些模糊,分不清真实或是虚幻。水墨画中走出来的那个身影,难免色调有些单一,玄色衣衫,雪白肌肤,边角清楚,用色分明,如此简单的黑白二色,美的恰如其分。由远及近,画愈发显得生动起来,它走到银杏树荫下,似是看见了什么,眉宇间的疲累转瞬化为欢欣,一弯藕臂在空中扬了一扬,正好将树荫下点缀在肩头的那点阳光打散。
好像受到了召唤,我呆呆的像那个身影走去。
身影见我动了,便背着手笑了起来,又好像觉得有些不端庄,收起了笑容,只是静静的,在树荫下,等我。
是画中的身影太过真实,抑或是眼前的情景太过虚幻,我胆子竟然大了起来,一把将那个纤细的身影,拥入怀中。
怀中身影低吟一声,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由我抱着了。
颊边,暗香传来。
怀中,身形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