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无心一语,却看见丹忱眼中坚冰有融化的迹象,然而狗儿有时运气就是那么背。
“师娘,师娘”狗儿还没进门呢,在走廊里就喊道。丹忱听见狗儿声音,显得有些羞怯,人退后了两步,躲到了门后。
狗儿一进门,发现我独自正站在书桌边上。“师娘,你可真厉害呀,才半天功夫,师父的相思病就给您治好了?刚刚我了听吴婶说了,师父还去厨房煮了面给你呢。”
“小孩别瞎说。”我心下有气,恼他之前骗我说丹忱垂危,故而没告诉他,他的师父就站在他身后。
“什么瞎说啊,你可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师父对我简直残忍!上午练剑法,下午学日语,还怕我偷懒,等她回来还要考察进度,不行就用这么粗的棍子揍我。”狗儿双手环抱比划着棍子的大小,我差点以为丹忱拔了颗树,忍不住笑了起来。
“唉,师娘你还有没点同情心呐,这还不算呢,就算通过了,晚上还要扎马步,没听到钟楼十点的声不让休息。”狗儿继续道。
“那你就咒你师父说她病重垂危?”我开始把他往死路上引。
“怎么能是咒呢?甭管大病小病,总是病了吧?而且我瞅着师父这相思病一般大夫肯定治不好,不就去找你了吗?诶,对了,师父去哪了,怎么就你一人?”
“哦,没去哪,站你背后呢。”我淡然的答他。
狗儿眼里满是不信,然而一转头,不信就转为了惊恐。
“师娘是吧?”丹忱咬着牙问“残忍是吧?”狗儿开始发抖“揍你是吧?”丹忱作势要挽袖子“咒我呢是吧?”狗儿撒腿就跑,声音还从楼道传来“师父饶命”
有了这段闹剧,气氛反而轻松了许多,丹忱不再刻意对我冷言冷语。气氛是暖和起来,面却已经凉了,记挂着丹忱没吃饭,我便提议出去走走,在外面吃点什么。
出门时正好钟声咋响,午后两点的阳光有些烈,丹忱和我沿着大道往西,踩着树荫往大东门方向闲逛。远处看见一家面摊,摊边竖着一面小旗,小旗上写着一个“李”字,正好看丹忱懒懒的样子知她饿的有些无力了,便快步走到摊前,叫了两碗面。
说来也怪,拌了酱的面颜色颇深,看相极差,且干干巴巴半点汤水也无,但吃起来味道却异常爽口美味。丹忱吃之前还眉头紧皱,然而一尝直下,吃完了自己的不说,还抢了我的半碗去,说是我已吃过多吃无益。
看着丹忱吃的香甜,就有种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嘴角便憋不住笑意盎然。然而后来回到台南,陪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也许能够一直陪着某人吃饭,看他/她吃的开心,就算小小的幸福了吧。
“老板,你这面叫什么名堂啊,以前没在别地吃过啊。”看丹忱喜欢,我便想以后多带她来吃。
“你伢问的不巧喂,这个面我也是刚刚才搞出来,还冒得名字咧,不过别个总说好吃(七)好吃(七),你伢说叫好吃(七)面么样?”老板一口纯正的武汉腔,听起来不觉别扭反倒亲切。
“好吃面这个名字太俗,而且肯定别地也有叫好吃面的”我略一思索“你这面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吃起来又干香爽口,不如叫热干面吧?”
“热干面,热干面”老板嘴里默念了两遍,边点头边冲我笑道“你伢莫说哈,这个名字硬是比我自己想的好听些,那就叫热干面。”
此时丹忱已吃完了面,抚了抚肚子,冲我恬然一笑,象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她吃撑了一样。我却掏出手帕,左手按住她肩膀,柔声道:“别动。”她不明所以,又不好当着外人面动粗,直到帮她拭去了残留在嘴角的酱汁,她才明白。不过这次她却没有羞涩,只是劈手夺过了手帕,左手抓住我的肩膀,语气却是蛮横了许多,恶狠狠的一句“不许动”,差点让我想起了大别山里遇到的黄三。她的动作远比她的语气轻柔,指尖在我嘴角附近轻轻来回,即使隔着手帕,也能感觉到她异样的温柔。她擦的不快,我的心却跳的好快。或许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看惯了害羞的她,却没想到这次被她看得我脸上发烧。
付过面钱,便离了小摊,又漫步走了一会,就来到了江堤之上。
八月的江上水流平静,不远处的码头却熙熙攘攘,江上船只来往,江面波光粼粼,倒映着这个城市的繁华。丹忱和我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并肩在江堤上坐下。
前日传来消息,日寇已打下了九江,如今磨刀霍霍,随时可以溯江而上,江城卷入战火,只是个时间问题。望着眼前这座有着丹忱的城市,美丽而静怡,我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的厌倦战争,渴望和平。
“下个星期三你休息吗?”丹忱望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应该有的吧。”柳叔待我不错,若是跟他说下换休,应该没问题。
“那你陪我去趟汉阳吧,我想去归元寺拜拜。”
“恩,可是我们不是离宝通寺更近一点吗?”我有些疑惑。
“归元寺香火旺一些,我想可能灵验一点吧?”丹忱猜测道。
“你到底要求菩萨什么?随口说说的事,哪还能真的灵验?都是骗香火钱的”我向来不信佛,自是口无遮拦。
“要你管。”丹忱转过脸,不理我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人可以年轻,可以无知,可以不去信仰,但一定要心存敬畏。没有了敬畏之心,就失去了底线。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命运的河流中,我也失去了我的底线。
在一旁哄了好久,她才转过头,知道我刚刚也在发呆,她便忍不住好奇。“那你呢,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我有些迟疑,却还是告诉了她。她听了,又是一声叹息。
“修贤,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厌恶改变不了什么。整个中国都在受着日寇的践踏,为什么你就不愿和我们站到一起反抗呢?”或是想起了董伯对我的期望和我的逃避,她的眉头又紧了些。
我无法跟丹忱解释,或许她也不会理解,甚至某天会因为这个而厌恶我。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我是一个出生在台湾的人,一个日属波田支队曾经的一员,波田支队又或者日本军队里那些年轻的人,他们就如同过去的我。他们不是天生的凶残嗜血,只是被蛊惑而迷了心智。得到救赎的我,审判依然沉沦的他们,这并不能算做正义。我也明白,即使逃避这些,他们也会有个结局,或是毁灭,或是救赎。可我不愿参与对他们毁灭,又无力救赎他们,只有逃避。又或许我本性终究是软弱的,贪恋着现在短暂的平静,害怕着梦魇再次来袭。
“对不起”声带挣扎了许久,也只能迸发出这几个音节。
“没关系”丹忱说道“你的决定我或许不能理解,但我会尊重。”
时间还早,我和丹忱又换了条路往回走。两人一路并肩,说起从前,夕阳斜照影渐长,就在五点钟声敲响的时刻,我们走到了一座哥特式的建筑前,我一看,原来是间西洋教堂。
丹忱眼里充满好奇,说起从小到大跟随父亲,去过不少道观佛堂,就连去东京求学的那年,也抽空去过京都的建仁寺,唯独没有去过的,就是这种西式的教堂了。我见她眼中充满好奇,便拉着她手臂扯她进去,也许是时间略晚,教堂中没什么人。
她怪我突然拉她进来,然而才一进大厅,她便浑然忘了要去责备我。哥特式的教堂大厅与佛道都不相同,教堂里摆了十余排长椅,两侧的长椅留出一条笔直的空隙,直通一个及膝高的台子,台子上有个窄窄的讲坛。
丹忱拉了拉我的袖子,偷偷问我“他们的神像在哪里啊?”看我嘴角露出笑意,手法又是一变,化抓为揪。“有什么好笑的。”
我在台南见过教堂,也大概知道一些,便指着讲坛背后白墙上的十字架。
“啊?两个木头是他们的神像吗?”丹忱有些不信,便问出了口,突然又觉出言不妥,忙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念道“外国的菩萨莫怪”
我终于笑了起来“那叫十字架,是他们的神被钉死的地方。”
见丹忱有些迷惑,好像是怀疑既然是神,为什么又会死。“他们的神被钉死后,第三天又复活了,后来还白日升天了。”
“哦”丹忱恍然大悟,又一脸鄙视的看着我“那叫涅槃重生,立地成佛。”我为自己的无知羞愧的低下了头。
“他们的神厉害吗?”丹忱显得有些兴奋,竟像极了小孩子,问这问那。
“应该很厉害吧”我回忆着。“用五鱼二饼就能就能喂饱五千人,这种厨艺,不是一般的厉害。”她又笑了起来,站的离我更近了一些,一股暗香从她身上传来,使我有些迷醉。
她就这样问着,我就随意答着,她默默地欣赏着教堂窗上的神话人物,我静静地欣赏着她让我微醺的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