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长夜,潭溪王府灯火通明,沈焕一身缁衣立在殿里,案上的清茶早已放凉,他竟一口也未动过。
春寒料峭,沈焕双手冰凉,握了拳,隐在袍袖之中。齐镶立在案旁,低眉开口道:“殿下无需如此焦灼,如有消息,刘继定会来报。
话音刚落,就见刘继从殿外匆匆进来。沈焕匆匆转身来看,只听那刘继几步上前压低声响道:“殿下,宫中出事了!”
沈焕只觉得心中一沉,神色肃穆道:“赵征如何了?”
刘继低头沉吟许久,抬头望向沈焕,神情顿显哀伤,噙泪而语:“赵将军已经压入大牢,明日问斩,太子也因此事被软禁宫中,皇上命人传来口谕,诏殿下速速回宫。”
沈焕站在原地,从脊背到血脉竟都是一阵冰凉。
终于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日,终于终于,还是踏出了这一步。他记得那日,赵征拜在面前,开口道:“殿下,这些时日,太子屡犯龙颜,皇上日益心生反感,属下认为时机已到。”
彼时沈焕尚是愕然,他未曾想过赵征竟在暗中为他筹谋了如此之多,茫茫然间他开口问他:“何谓时机?”而他心中也却是顿感不安,本来这日看见赵征一身戎装拜在殿里时,已让沈焕心生疑虑,现在赵征又神色冷峻,颇有成仁取义之势。
赵征未做迟疑,开口道:“属下明日便带兵进宫,皇上深知吾素来效力于太子,再加近日来皇太子越发跋扈乖张,皇上数以废太子警之,若现在带兵围宫,皇上定对太子谋反之心深信不疑。”
沈焕听罢,面露骇色,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他突然间想起梁嫣,彼时他方及束发之年,那日太子的婚诏送出了宫去,多日之后梁嫣拖人与他人捎来决绝的文书。
他记得沈赞大婚那日,喜辇缓缓驶去东宫,他立在簇拥的人群里,只能远远地看她,他想那喜辇上,她大红的朝服如火,眉心点血色朱砂,环佩琳琅,笑颜如花,那些在他年少时日里伴他酣睡的梦,竟是在这一刻幻化成了他心中的一道口子,他竟是有了一个可怕的执念,他想倘若他为储君,他许是不会失去梁嫣。
为了这个疯狂的执念,这些岁月里,他在边疆的战场用命去搏,他在南方的封地蓄势待发,人人皆言谭溪王贤达,他与左右心腹说,他要为君,他要为帝,他点燃了所有人的血液,而今日,赵征拜在殿前,灯火掩映着他甲胄,这一时,沈焕竟是为他潜藏心底多年的荒唐念头感到可耻,但他已然骑虎难下,拥立他的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赵征从腰间解下佩剑,承在眉前,开口道:“属下只有一事相求。此番一去,赵氏满门定会蒙难,家中唯有小妹云锦,自小寄养佛门,旁人只知小妹早已夭亡,殿下定要护她周全,保我赵氏一条血脉,且小妹可信,又生性聪慧,他日若有可用之处,携此宝剑上慧山寻她,定不负所托。”
沈焕终是红了眼眶,他一把按住那赵征举剑的手,冷峻道:“赵将军万万不可为之!”他太念情谊,而情谊这样东西在权利这条路上却似乎一文不值。
此时身后的齐镶三两步上前来,拜在沈焕面前,开口道:“赵将军一心为殿下筹谋,还请殿下万万不要辜负。”说罢他抬头望向沈焕,目光灼灼。沈焕知道他心中所想,齐襄已经等了太久太久,这些年月里他报国无门,四处碰壁,他便是齐襄最后的希望
沈焕踌躇良久,他望定那赵征,沈焕记得,第一次遇见赵征时他们还是孩童,那些时日最为美好,那把龙椅与他们尚无多少牵连,而现在,灯火中的赵征,已在沙场涤荡多年,原本清白的面孔也是饱历风霜。这一刻,沈焕知道,这是他的挚友,这是他共历生死的同袍,而今日他正要用命去圆他的帝王志向,而他自己,竟是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至此,沈焕的心被狠狠揪住,他摁住赵征的手微微颤抖,摆在他面前似乎是条长路,这才迈了几步,代价竟是赵征的性命,他有时候甚至害怕,他怕这一路走下去还会有什么更坏的事情等着他。
终于,他咬紧牙,缓缓将剑接过,百般挣扎中他颤声开口道:“那赵将军的剑,本王收下了。”言罢,他别过身去,终于,他的言语变得没有波澜,他轻叹一声,缓缓道:“至于赵将军,你今日根本没有来过潭溪王府,更没有来见过本王,而至于之后要发生什么,本王更是不会知道。”
这之后,沈焕再也没有回头去看赵征,他只知身后安静了许久,赵征才开口说了句:“这条长路,属下只陪殿下走到这里,以后的时日,殿下定要多为自己筹谋。属下告辞。”言罢,就听一阵脚步,由近及远,直至消失在那寒冷的夜中。
赵征死了,刽子手举高了屠刀,只见一道寒光,他终是以血为奠,这时候沈焕正飞奔在回宫的路上,他终是再没有见到这位故友。在那深宫厚重的朱墙里,他唯独见到了一条震怒的龙还有那个早已癫狂的太子。
:“沈肃狠毒!定是他要来害我!定是他要来害我!”大殿里,太子跌坐地上,蓬头垢面再也没了以往的气性,他只知道,要害他的人定是冲了帝座而来,而在他心里,立储之事本就长幼有序,而除了他,便数沈肃最有资格。
年迈的帝王终于忍无可忍,这短短一个寒夜,他饱尝爱子背叛的痛心与帝位不保的恐惧,他大喊:“给朕把这逆子拖下去!刮了!刮了!”
诺大的宫殿里,顿时没了声响,片刻之后就只听太子凄厉地叫了起来,那是身处绝境的挣扎,那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这样声响一遍遍撞入沈焕的心中,他知道,自今日起,梁嫣再不是他的全部,这天下,除此之外,有太多人与事,是他万万不可辜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