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个多月前下过的一场雨。
灰烬，万天纵火烧掉血刀帮后形成的一堆灰烬。
一个多月前的春雨将比它更早时留下的灰烬，裹挟到这座荒芜庭院的每一处角落。
雨水干涸后，只留下黑糊糊脏兮兮干巴巴的地面。
已很久没有再降过雨了，但现在却有一小片地面是湿的。
被水晕湿的。
泪水！
一个看起来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跪在那不比他脏多少的地面上，脑袋低低地垂落，无比忧伤地嘶声痛哭着。
那些不停流淌的杂糅着背上愧疚悔恨的泪滴，像断线的珠帘般啪啪坠落。
他哭得那样认真投入，以至于秦枫等人走到他跟前都未察觉。
秦枫呆若木鸡地盯着这老者看了很久，忽然声音颤抖地道：“你…你真的是我父亲秦罡轩吗？”
老者果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也看了秦枫很久，才道：“你是小枫？”
秦枫霍地跪了下来：“是啊，我是小枫，我是您的儿子小枫啊，爹！”
以前他举目无亲的孤独，无法用词语去形容，自然他现在见到秦罡轩的喜悦，也更无法用词语去形容。
秦罡轩却把他的头按到地上：“快！快给我们家的恩人磕头！”
秦枫惊疑道：“爹，这一切到底是……”
秦罡轩冷冷地打断道：“我让你磕头你便磕！再多说一句，你便不是我秦家男儿！”
秦枫只好认真地磕了数个头，陆离他们站在一旁看着，满腹的狐疑。
秦罡轩也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每一下都能听到咚的一声响，等几个头磕完，他额头已有斑斑血渍。
万金海对他秦家的恩究竟有多重？
竟能让他如此激动！
秦罡轩又盯着秦枫看，像是要确定这真是他的儿子，他突然喝道：“你是不是还是最爱吃甜的？”
秦枫一怔道：“甜的？我一直最爱吃的是酸味啊，儿时我还让丫鬟春桃抱着我去摘别人家的酸梅，这些爹都忘了吗？”
秦罡轩叹道：“是啊，我记得你当时偷吃的太多腹泻好几天，连床都下不来。”
秦枫却是道：“我确实后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但不是吃酸梅吃的，而是您打的，您说不问而取便是盗，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直到这时秦罡轩眼里才露出慈祥：“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儿子秦枫，你果然还活着啊！”
秦枫问道：“爹，二十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罡轩道：“我现在便将一切告诉你。”
忽而他看了眼陆离等人，显然接下来的事极其隐秘，不希望闲杂人在场。
秦枫连忙道：“爹，这七位都是孩儿的朋友，您但说无妨。”
秦罡轩却道：“哦，什么样的朋友？”
沉默在一旁的陆离突然道：“像您和万金海一样的朋友！”
秦罡轩登时瞬了不瞬地瞪着陆离，陆离也恭敬却无畏地与他直视，持续了很长时间后，秦罡轩哈哈一笑。
然后他又依次看过萧宫和青儿五姐妹，紧绷的脸庞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你是不是想问秦罡轩看到了什么？
请宽恕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我描绘不出来。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便也去盯着你一位可以同生共死的朋友的眼睛，认真地看一会儿，你便能明白了。
秦罡轩冷不丁冲青儿笑道：“这位小姑娘，请问你一般怎么称呼我儿子。”
青儿琼鼻一皱道：“当然是直呼他的名字秦枫了，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而我又不是他的长辈，自然不好喊他小枫、阿枫之类的。”
秦罡轩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如果现在是三十多年前，你这样喊是要掉脑袋的！”
青儿怔道：“掉脑袋？难道我直呼他姓名有错吗？”
秦罡轩道：“有错，而且是大错！”
青儿有点懵了：“那在三十多年前，我见了他该怎么称呼？”
秦罡轩笑道：“如果三十多年前你见到我儿，先得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然后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小侯爷！”
“小侯爷？”
现在不仅青儿感觉有点糊涂，连秦枫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秦罡轩道：“不错，就是喊小侯爷，便连喊得慢了都得受处罚。”
秦枫提醒道：“爹，我问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您怎么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还连王侯都扯进来了。”
秦罡轩道：“我讲的就是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秦家现在的身份虽是江湖人，但在三十多年前，我们还是赵国的王侯，当时的我们也不姓秦，而姓赵！但自从三十年前元景帝统一七国，我们家族便和楚国、齐国、南国、北国、周国和吴国的亡国王侯一样，过起隐姓埋名的生活，但七国虽亡，却留下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组织，它的名字叫做山河盟！”
陆离问道：“它的宗旨可是复国？”
秦罡轩道：“不错，但这个组织是由七国成员组成，想的也是恢复七国各自山河，当时就在七国已露败势之际，山河盟便由那个人组建。”
陆离惊道：“那个人？难道是一个人？”
秦罡轩道：“就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人，自称山里人！那时的七国已腐朽到骨子里，明明有魏国这一共同强敌在前，却还是相互内斗互不信任，但这位自称山里人的年轻人，却在七国间游走得游刃有余，而且说服了各国的皇帝，最终一举建立山河盟！而当时由每国暗自选拔二十四位王侯，每一位王侯都被赐予一个黑匣，一共一百六十八个黑匣！而我们这些抱有黑匣的一百六十八位王侯，便顺理成章成为山河盟的成员，在我们之上，是由皇帝嫡亲组建的长老会！”
那领头建立山河盟的自称山里人的会是谁？
陆离没有问，因为很显然秦罡轩也不知道。
陆离又问：“难道七国覆灭时留下一处宝藏，而那些黑匣里装的便是开启宝藏的钥匙？”
秦罡轩道：“不知道，我连那黑匣中装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将那一百六十八个黑匣都聚齐，才能开启复国大业！”
陆离接道：“而二十年前元景帝驾崩，山河盟复国的念头便蠢蠢欲动。”
秦罡轩道：“昔年元景帝一扫八荒，将八个国家合为一家之地，七国之人莫不闻风丧胆，而元景帝一死，身为昔日王侯的山河盟成员嚣张气焰便冒了出来，便准备将一百六十八个黑匣聚齐，但我看当时天下太平，便想将黑匣的事告密给魏国朝廷，却没想到竟被山河盟长老会知晓，而他们对此的一贯做法，便是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万兄弟知道此事后，便向长老会自高奋勇执行此任务，但谁都不知道，万金海和我是结义兄弟，曾在冰渊河边结拜，而他此举也是想暗中放走我们一家，长老会要的只是黑匣，而我只要把斩空刀留在哪里，再找好几具体格相仿的替身尸体，他们便不会怀疑，按照万兄弟的计划，我和你娘以及几位姐姐都成功逃了出来，只有你…你娘说当时你被绊了一跤，一回头便不见了你，你当时怎么突然消失了？”
秦枫回道：“是我师父将我救走了。”
秦罡轩道：“你师父？”
秦枫点头：“我师父是无崖山的刀客，那一日恰巧路过我们那里，见四周刀光剑影，而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便将我救走了，而他是刀客，所以一眼便看出留在那里的斩空刀不凡，于是连刀也取走了。”
秦罡轩道：“原来如此，当时的场景惨不忍睹，任谁亲眼看到，也想不到万兄弟不是在杀我，而是在救我们，你师父救走你也是合情合理。”
他稍顿片刻又道：“我们逃脱那一劫难后，避到一处极偏僻的地方隐居，只有万兄弟一人知道我们在哪里，本意味会就这样度完此生，但在三个多月前，万兄弟将我接到血刀帮，说山河盟又要有行动了！”
陆离惊道：“嗯？这次是为什么？”
秦罡轩道：“因为太皇太后死了！”
陆离声音陡然凄厉：“什么！老祖……太皇太后死了？”
秦罡轩道：“正是，小兄弟，你怎么这么激动？”
陆离木然道：“没…没什么，我只是还不知道太皇太后死了，一时惊讶而已。”
秦罡轩道：“你们当然还不知道，因为太皇太后的死还未宣告天下，你们也知道，太皇太后就是元景帝的正德皇后，元景帝在世时，天下风光都被他一人独揽，但其实正德皇后也是一个极了不起的人，二十年前元景帝死后，听说宫里发生了夺宫事件，最后还是正德皇后拍板，让本是造反的四皇子登机为皇，也就是后来的天孝帝，但他也不过做了十年皇帝，在十年前也驾鹤西去。”
秦枫突然道：“爹，山河盟在十年前怎么没有计划造反？我听说天孝弟死后，玄阳太子继位，结果刚做了一天皇帝，便被刺杀了，这样混乱的情况，岂不是更好的时机吗？”
陆离在听到玄阳太子被刺时，身子颤抖了一下，但众人都没有在关注他，所以都没有发现。
秦罡轩却也皱起了眉头：“那确实是一个极佳的机会，但山河盟知道时已晚了，那一场刺杀极为怪异，不管是刺杀太子的一方，还是被这种大逆不道行径惹怒的皇族，都选择将此事压了下来，好像……好像都担心天下大乱，等山河盟知道玄阳太子被刺死时，当时刚刚两岁的二皇子玄仁已登基为帝，太皇太后开始了垂帘听政，天下已太平！”
秦罡轩再叹道：“太皇太后虽只是一个女人，但确实值得我等敬佩，她垂帘听政十年，将天下打点得井井有条，只可惜人总有死的时候，太皇太后一死，再加上玄仁皇帝也才十二岁的幼龄，山河盟自然坐不住了！而三个多月前，万兄弟将我接到他血刀帮饮酒，我知道，他是想听听我的意见，究竟献不献黑匣，我不想他一家重蹈覆辙，便闭口不言，结果万兄弟一直敬酒。”
他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酒一喝多，话便多了，我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什么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你千万不能献出黑匣的话都说了出来，那天夜里，我还潜到了他藏黑匣的地底密室中，准备将黑匣偷走。”
秦枫道：“是您把那黑匣偷走了，所以才造成万家的灭门之灾？”
秦罡轩摇头道：“没有，我虽然穿过了重重关卡，闯进了那间密室，但密室里只有一口棺材，我将棺材打开，里面根本没有黑匣，而这时万兄弟突然出现，原来他那晚只是装醉，他对棺材里没有黑匣表现的很平静，显然他已提前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当时我以为他是在防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在防备山河盟啊！等第二天离开时，万兄弟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大哥，万老弟永远不会辜负冰渊河边结拜之情！’当时我不明白意思，但现在…唉，却是晚了！”
陆离道：“万金海没有将黑匣交给山河盟。”
秦罡轩点头：“是啊，他知道自己这样做难逃灭门之灾，为了不让万家就此绝种，于是便想起用别人复仇来掩盖，而那个假扮你灭了他血刀帮的人，便是他的儿子万天！可怜我那万天侄儿啊！你能想象他做这件事时是多么痛苦吗？我秦罡轩何德何能让万兄弟这样待我啊！在血刀帮别灭后许久，我还不知道，直到一个多月前，山林间突然传来：‘…秦枫大侠…’之类的话，我听到是你的名字，便忍不住出来了。”
陆离道：“原来山河盟逼七位掌门以呼喊的方式找秦枫，便是要引您出现。”
秦罡轩道：“我当时不知道是计，听说你被困在天机门，于是便打算来救你，结果遭了山河盟埋伏，谁想天机门弟子却突然来相助，再后来青风门、斧头帮等六个门派又相互厮杀起来，我一时都搞糊涂了，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后来若不是万天侄儿出现将我救走，只怕我就要被诛杀在那里，而我刚刚说的那血刀帮被灭的秘密，也是万天侄儿后来告诉我的，而在我和万天侄儿分开后，我又遭到了山河盟的追杀，一路奔逃，或许是天意，我逃到了这里，有机会向万兄弟磕头谢恩！”
他讲的每个字，陆离、秦枫、萧宫和青儿五姐妹都听的很清楚。
那句：万天侄儿出现将我救走。他们自然也听到了。
可既然万天将秦罡轩救走了，他又怎么会死在天机门？
这个问题他们没有问。
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