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儿在日曲卡山麓流浪了好几个月,不敢再回猎户寨。它知道,主人阿蛮星已把它定性为豺,再回去的话,等于自投罗网白白去送死。
夏秋季节的日曲卡山麓虽然很容易找到食物,但孤身只影,日子过得甭提有多乏味了。慢慢地,它产生一种回埃蒂斯红豺群去的想法。不管它究竟是豺还是狗,都是群体意识很浓的动物,无法适应离群索居的生活。它耐不住孤独和寂寞,它需要伙伴。阿蛮星用猎枪割断了它和人类的关系,它没法再做猎狗,它只好重新去做豺。
重新做豺的第一道关卡,就是要改掉近两年的猎狗生涯所养成的狗的习性。它不能让豺们知道它曾经做过狗。在日曲卡山麓,豺和狗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豺群经常受到仗着人势而来的猎狗的围剿追捕,不少豺身上还留有猎狗的爪痕和齿印。豺对狗恨之入骨,绝不会同意接纳被狗文化熏陶过的豺的。为此,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它注意戒掉了摇尾巴的习惯,把狗的摇尾改成豺的摆尾;也克制住自己不再发出汪汪的狗吠,每要叫嚷,就微微扭曲脖颈,使声带变细变尖,于是,就吐出呦呦豺的嚣叫声。它本来就生在豺窝,恢复这一套并不困难,经过半个月的刻苦演练,它的尾巴晃荡得十分豺模豺样了,叫声也已彻底豺化,瞧不出什么破绽了。
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动身回埃蒂斯红豺群了。
它从小生活在埃蒂斯红豺群,熟悉豺群的活动范围,要找到豺群并非难事。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它就在怒江峡谷见到了埃蒂斯红豺群。太阳被一层薄雾遮住,像颗硕大无朋的红玛瑙。它在一座小山包上,豺群隔着一条小山谷,在对面的山梁上。
即将回到阔别已久的伙伴中间,白眉儿兴奋得直蹦跶。它踏着绒雾,踏着露珠,沿弯弯曲曲的山道下到深箐,还特意泡到清亮的小溪里冲了个澡。豺并不喜欢水,也没有勤洗澡的洁癖,虽说秋天,却也凉风习习,水冲在皮毛上,冷得打出一串寒噤。白眉儿在清溪中冲了又冲,它要把沾染在自己身上的由火炭、熟食和稻草混合成的狗的气味冲洗干净。
改掉了狗的习性,又洗净了狗的气味,它可以做豺啦。
它登上对面的山梁时,身上湿漉漉的毛已差不多被晾干。走到离豺群还有一箭之遥时,突然,它瞥见豺王夏索尔正卧在一块磐石上,目光阴沉,血红的舌头残忍地磨砺着那副尖利的白牙。往事闪现在它的脑海中。两年前,它是因犯了错误被驱赶出豺群的。当时的情景十分可怕,豺王夏索尔纠合一帮大公豺往死里咬它,若不是它跑得快,早就被愤怒的大公豺们大卸八块了,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不寒而栗。
虽说此事已过去两年,但时间真的会像流水那样冲淡过去的恩恩怨怨吗?豺王夏索尔能不能原谅自己呢?万一豺王夏索尔和大公豺们还记着它的过错,要跟它算两年前那笔旧账,如何是好?看来,不能冒冒失失回埃蒂斯红豺群,最好能寻找一个能表白自己悔过心迹,能补偿两年前自己所犯错误的机会,再回埃蒂斯红豺群。
幸好山梁上晨雾袅绕,能见度很差,豺王夏索尔没发现它,它又悄悄地退下山谷。
事有凑巧,翌日下午,白眉儿正独自在埃蒂斯山谷附近觅食,突然,隔着一座小山包传来嘈杂的豺嚣声。它一听就明白,是埃蒂斯红豺群在狩猎。那豺嚣声持续不断,忽高忽低,透出急躁与焦虑,看样子是饥饿的豺群遇到了很难对付的猎物。它爬到山顶,举目望去,只见一头长着长长獠牙的公野猪正气哼哼地往密林深处退却,豺王夏索尔领着十来匹大公豺尾随追击,再后面是老豺、母豺和幼豺,像拉拉队似的齐声嚣叫,为第一线的大公豺们助威呐喊。
豺们跟在公野猪的屁股后面,公野猪朝前窜逃,豺们就跃跃欲试地贴近去想咬野猪腿;公野猪一转身,撅着獠牙冲进豺群,豺们又尖嚣着四散逃开去。
双方像拉锯似的拉来拉去。
公野猪后胯有一道血痕,而豺群里那匹名叫察迪的大公豺肩胛被獠牙犁开一道血槽,汩汩冒着血。
显然,豺群吃过亏,领教了公野猪的厉害,被那副长长的獠牙和旺盛的斗志震慑了,不敢再硬拼蛮干。而公野猪也畏惧豺的群体威力,不愿持久对峙下去,寻找机会想开溜。
野猪性格暴烈,勇猛好斗,是森林里有名的拼命三郎,连凶悍的孟加拉虎见了都要谦让三分。森林里有头猪二熊三虎的说法。这头公野猪比一般的野猪体格要魁梧一圈,脖颈上的鬃毛硬得像钢针,耸立在脑后,眼珠子喷射着怒火,两支獠牙翻出嘴唇,弯曲在尖吻两侧,凶恶丑陋,高大健壮,称得上是野猪王。
黑耳朵公豺斜刺蹿出豺群,凭借大树掩护,三绕两绕绕到公野猪左后侧;这是公野猪的一个死角,因为公野猪转身反扑习惯右转身,左后侧没设防。黑耳朵公豺匍匐爬行,悄悄逼近公野猪的屁股;豺王夏索尔和其他大公豺自觉地偏向公野猪的右侧,乱扑乱叫,竭力吸引公野猪的视线。白眉儿看得很明白,黑耳朵公豺是要跃上公野猪的屁股用爪子掏肛门了;这是豺群的看家本领,也是目前情况下唯一可能制伏公野猪的办法了;肩负主攻重任的黑耳朵公豺和用佯攻迷惑公野猪的大公豺们配合得十分默契,看来成功的希望很大。
黑耳朵公豺起跳了,土红色的豺毛恣张,像团野火飞向公野猪肮脏的屁股。眼瞅着黑耳朵公豺的四只爪子已揪住公野猪屁股上凌乱的猪毛,突然,公野猪像只巨大的黑色陀螺,高速旋转了一下,刹那间,公野猪首尾倒置,刚才还是屁股的位置,变魔术般地换成猪嘴。黑耳朵公豺没防备,两只后爪恰巧搭在獠牙上,一只前爪往猪嘴里捅去——它反应慢了半拍,把臭烘烘的猪嘴当做公野猪的肛门了——这等于将自己的一只爪子免费奉送到猪嘴里给公野猪当甘蔗嚼。公野猪也不讲客气,送到嘴里来的照吃不误,只听咔嚓一声,黑耳朵公豺当即四肢扭舞身体绷挺眼珠儿翻白,呦呦喊爹哭娘。公野猪强壮的脖颈猛地一甩,黑耳朵公豺被抛出一丈多远,在地上像皮球似的打了几个滚,呜咽着钻进草窠里去了。世界上从此多了一匹跛脚豺。
公野猪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豺爪,嘎巴嘎巴,那嚼咬骨头的声音,让豺听得心惊胆寒。
豺们虽然还跟在公野猪身后,但没有哪匹豺再敢去捅公野猪的肛门了。
对埃蒂斯红豺群来说,这场狩猎变得十分尴尬,取胜无望,放弃又舍不得,真正是进退两难。
整个豺群笼罩在一片失败的氛围中。
白眉儿晓得,假如不出现奇迹,顶多再过半个时辰,公野猪就会平安地撤离埃蒂斯山谷,跑上地势险峻的山坡,凭籍一块绝壁,或者占踞一个石洞,有效地遏制豺群的追击。也有可能公野猪在撤离埃蒂斯山谷的半道上碰到一头相熟的母野猪,珠联璧合,豺群就休想再占到什么便宜了。
公野猪已退到密林深处,眼看就要退出埃蒂斯山谷了。
白眉儿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个念头:帮助豺群收拾掉这头可恶的公野猪。它两年前被驱逐出豺群,直接的原因就是由于自己的冒失惊吓了快钻进伏击圈的岩羊,使群体失去了一个难得的猎食机遇。什么地方跌跤就从什么地方爬起来,假如此刻它制伏了公野猪,无疑是一种将功赎罪的表现。用一头公野猪补偿两年前的过失,它就会得到群体宽宥,同意它重返埃蒂斯豺群的。
公野猪身上蹭满黏糊糊的树脂和泥尘,像穿着一件厚厚的铠甲,獠牙锐利,力大无穷,扑上去要冒很大风险,但不管怎么说,值得试一试。
它想,它是有可能制伏公野猪的。首先,公野猪绝对想不到半途会有埋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有了三分获胜的把握;第二,它做了近两年的猎犬,无数次撵山狩猎练就了一套出色的扑咬技艺;第三,它曾经独自活掏过一头牯子牛的肠子,这豺所特有的绝活儿做得极漂亮,它可以用活掏猪肠的手段对付公野猪,既然庞大的牯子牛也能剽倒,想来对付体格比牯子牛小了一半的公野猪也不会难到哪里去的。
无论如何,它不能错过这个能让它顺利返回埃蒂斯红豺群的机会。
它从山顶借着灌木丛的掩护,直线蹿下山去,爬到一块被狗尾草围起来的岩石上。从公野猪行走的路线来判断,这里是必经之路。
果然,过了一会儿,前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猪嚎豺嚣。
公野猪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也是老天爷有意成全吧,公野猪刚刚走到白眉儿卧伏的岩石下,跟随在公野猪后面的豺王夏索尔和大公豺察迪朝前跃了跃,大概是想叼咬那条小黑蛇似的猪尾巴;公野猪勃然大怒,回转身去,獠牙挥舞,以攻为守地进行扑咬。
夏索尔和察迪呜噜一声,赶紧跳开去。
哧,哧,公野猪朝溃散的豺群发出一串威胁的吼叫。
公野猪勾着头,撅着腚,屁眼正好直线对着白眉儿的伏击位置,相距两米,在有效的扑击范围里。
白眉儿倏地从岩石上扑下去,没有嚣叫,不宣而战;它居高临下,落点丝毫不差,一口叼住了猪尾,四爪落在猪屁股的一瞬间,一只前爪利索地捅进公野猪的肛门。公野猪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惊得蹦跳起来,高达一米,落地后转身来咬屁股上的不速之客。白眉儿早有防备,一只前爪搭在猪腰上,一只后爪踏地,跟着公野猪转身。公野猪高速旋转着,连咬了几口都咬空了。白眉儿趁机将那只捅进肛门的爪子在公野猪肚皮里捣鼓了一下,揪住肠头猛地拽拉,一截猪肠被拉了出来。上次它活掏牛肠时,把牛肠拉出来后,牯子牛当即像稀泥巴似的瘫软倒地,它以为公野猪也会重演这样的镜头;它低估了公野猪的能耐,不知道公野猪的生存意志比人类豢养的牦牛要强悍得多;当它自以为已摆平了公野猪而乐滋滋地揪着猪肠从猪屁股跳下来时,公野猪吼叫一声,两只后蹄冷不防朝后猛蹬,正正地蹬在白眉儿胸脯上,白眉儿滚出一丈多远,肋骨大概受了伤,疼得连站也站不起来,揪住的那截猪肠也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公野猪转过身来,面朝着白眉儿,一双猪眼里迸发出复仇的火焰。
野猪不像老虎豹子那样会审时度势。老虎豹子遇到强有力的对手时,眼看取胜无望,会聪明地溜之大吉,大丈夫能伸能屈嘛。野猪不行,野猪是一种报复心极强的动物,谁惹恼了它,宁肯粉身碎骨,也要不顾一切地进行复仇,心胸狭隘,可说是天生的偏执狂。
白眉儿晓得猪肠子已被它抠出一截来的公野猪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它这样待在公野猪正面一丈远的地方等于待在地狱的门口,太危险了。它想挪动位置溜进草窠去,可四肢发软,跳了两次没跳起来。
公野猪脊背上的猪鬃一根根竖得笔直,獠牙磨动,面目狰狞,眼看就要“剽飞”过来。
野猪的绝招,就是“剽飞”。所谓的“剽飞”,其实就是延伸扑击。野猪与仇敌拼命时,会竭尽全力朝仇敌扑蹿冲撞过来,如狂飙如疾风如滑坡如雪崩如泥石流,气势磅礴,锐不可当;当野猪扑跳起来时,背上长长的鬃毛会平平地向两边伸展,乍一看就像长出了两只黑色的翅膀,这拼命一扑扑出去的距离可比平时远一倍,由此,猎人把野猪拼老命时的一扑形容为“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