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盘羊群刚好逃到强巴埋伏的位置,健壮的头羊率领羊群飞驰而过,一头老盘羊脚力不济,落在最后面。当老盘羊跑到与强巴埋伏的灌木丛平行线时,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两只正待跳跃的羊蹄被钩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像被猛踢了一脚的足球凌空弹射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虽因灌木遮挡我未能亲眼看见强巴是如何操作牛皮绳索的,但完全可以猜得出来,当这只落单的老盘羊跳跃奔驰,来到牛皮绳索前,后蹄落地前蹄举扬的一瞬间,他及时拉紧攥在手里的绳头,牛皮绳噌的一下从草丛里蹿出来,把老盘羊绊倒了。这一跤摔得很厉害,老盘羊咩咩哀叫着,挣扎了几次都未能站起来,估计是崴着了脚杆或扭伤了大腿。那壁厢,雪妖眼尖,一望见老盘羊摔倒,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豹尾重新平举,腰肢重新收紧,亢奋地呼啸一声,加快速度朝老盘羊奔去。
其他盘羊都已逃得无影无踪,远方草原上滚动一片褐黄色烟尘。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便宜不捡,那才叫傻瓜呢。
一眨眼工夫,雪妖已逼近老盘羊,双方仅剩下约五六十米了。老盘羊肯定晓得,假如自己再不能跳起来逃窜的话,要不了数秒钟时间,气势汹汹的雪豹就会扑到自己身上,那就意味着丧钟敲响,末日来临,自己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它在草地上蹦跶着,羊脖子扭得像麻花,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顽强的求生意志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两三秒钟后,老盘羊突然恢复过来,可以撒腿奔跑了。但已经迟了,就在老盘羊闷头想窜逃的一瞬间,雪妖已赶到老盘羊身边,轻盈扑蹿,一家伙跃上羊背,两只前爪搂住羊腰,张嘴噬咬。
我暗自高兴,不愧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血管里流淌的是猛兽的血,晓得该如何捕捉那些草食动物。只要雪妖能成功地咬断这头老盘羊的脖子,就算是经受了血的洗礼,在野化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以后所要走的路就平坦多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失望透了。雪妖有一半身体压在老盘羊背上,这是一个极其良好的开端,我曾许多次目睹大型猫科动物的捕猎情景,凡捕猎者扑到猎物背上,这场狩猎就差不多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这个姿态,对捕猎者十分有利,有两种顺势而为的方式能毫无困难地让猎物束手就擒;捕猎者后腿还站在地上,爪掌在地面用力一蹬,身体再往猎物背上往前蹿半尺,血盆大口就能衔住猎物的后颈,咬紧后用力一拧,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或者举起两条后腿,将尖利如匕首的指甲从爪鞘里伸出来,钉进猎物腿部肌肉,将整个身体重量压在猎物两条后腿上,猎物难以支撑,跑不了几步就会腿儿打战被压垮在地。雪妖无论采用哪一种方式,都能有效地制伏老盘羊。
可惜的是,雪妖似乎不知道后脖颈是老盘羊的致命部位,没有再往前蹿一蹿去噬咬老盘羊的后脖颈,也不懂得该举起后肢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垮对方,而是张开嘴胡乱啃咬老盘羊的屁股。在盘羊的身体结构中,除了羊角,屁股是最不致命的地方,或者说是非要害处,除非将羊屁股整个剜下来,是不能将盘羊击倒的。雪妖将老盘羊的屁股啃得血肉模糊,看起来挺血腥挺激烈的,却是没有实效的花架子,不仅未能将老盘羊弄翻在地,反而刺激得老盘羊更疯狂地挣扎,蹦跶跳跃,旋转蹿跑,企图将雪妖从羊背上甩下来。我虽然很不满意雪妖的表现,倒也不担心老盘羊会把雪妖从羊背上颠簸下来,然后逃之夭夭。豹爪犀利,爪尖弯曲如鱼钩,嵌进羊皮后,犹如鱼钩钩住了鱼嘴,是不易滑脱的;雪妖虽没整个身体压在老盘羊身上,但也有半个身体骑在羊背上;老盘羊虽说是动物界著名的长跑选手,耐力很足,但负重奔跑,体能消耗极大,蹦跶不了多久的;雪妖虽说是动物界的短跑名将,耐力相对不足,但以逸待劳,半骑在羊背上跟着老盘羊颠跳,不仅不损耗体力,还能得到喘息的机会;雪妖就这样坚持下去,最终也能把老盘羊拖垮累垮;事实上,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老盘羊口吻已像蟹似的泛起白沫,表明快精疲力竭了。成功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老盘羊半驮着雪妖又往前蹿出几十米远,突然,它猛拐羊头,拧动脖子,用羊角来抵撞雪妖的胸部。雪妖跳跃躲闪,羊和豹扭成一团。外行看见如此情景,免不了会为雪妖捏一把汗。其实,老盘羊这么做对雪妖构不成实质性威胁。盘羊盘羊,顾名思义,头上的犄角盘成大花结,角尖藏在花结里头。这类形状的羊角,即使站立不动给它撞几下,也撞不出什么大问题来,最多肋骨会被撞疼,身体绝不会被捅出血窟窿,当然也就不会危及生命。胸部被又宽又厚的盘羊角撞疼,却换来一头足够饱餐两三天的盘羊,这是很划算的买卖。老盘羊之所以敢用羊角来撞击雪妖,其实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行为,它体力严重透支,已无法再坚持,索性以攻为守来拼一拼了,横竖一条命,拼输了也是死,万一拼赢了就能捡回一条小命。说句欠公道的话,这是一种带有自杀色彩的转守为攻。我可以断言,老盘羊这种扭转身来用羊角向雪妖撞击的行为属于最后一搏,只要雪妖能挺住,老盘羊就再无任何逃生术可施展,求生意志必然崩溃,体力也必定消耗殆尽,瘫倒在地任雪妖摆布。
此时此刻,雪妖有两种选择,胆子大一点魄力足一点技巧高一点的话,面对撞击而来的羊角,正好借势发挥,弃羊屁股而改抓送到面前的羊头,啊呜一口咬住羊脖子,干净利索地结束这场猎杀;也可以这么处理,继续半骑在羊背上,侧身跳挪腾跃,躲避羊角的撞击,等老盘羊反攻势头减弱后,再伺机收拾老盘羊。无论采用哪一种应对策略,结局都很完美。
令人遗憾的是,雪妖在被羊角撞击了一下后,受惊似的从羊背上跳了下来,躲闪开去。这正中老盘羊的下怀,急遽转身,夺路奔逃。这个时候,倘若雪妖醒悟到自己失策,仍有补救办法,趁老盘羊欲逃未逃之际,再次扑蹿到羊背上去。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到的,如果它愿意这样做的话。老盘羊刚刚转过身去,前蹄扬起后蹄屈蹲,摆开跳跃姿势,这期间有零点几秒的停顿,雪妖离老盘羊仅有一步之遥,是能抢在老盘羊起跳前扑上去的。但是,我又一次地失望了,雪妖定定地望着老盘羊发愣,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机会转瞬即逝,零点几秒钟后,老盘羊后蹄猛烈一蹬,飞蹿出去,往荒野奔逃。雪妖没有去追赶,只是朝着老盘羊的背影悻悻地吼了几嗓子。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到嘴的食物逃走了,白忙乎一场,白高兴一场。
我和强巴来到雪妖身边,它躺卧在地上,用长长的舌头清洗着唇齿间的血丝与羊毛,我端详它的脸部表情,轻轻松松,就像刚玩了一场游戏,玩累了,想休息休息。我心里极不舒服。我也曾目睹过食肉兽费了很大劲结果却让猎物逃脱的事,无一例外脸上会浮现出沮丧的表情,举目瞭望逃遁的猎物,眼睛蓄满懊恼、悔恨、自责,情绪低落,步履沉重,有的还会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哀叫,惶恐惊悸,就像遭遇了灾难。对肉食动物来说,捕食不易,运气不佳时,一连几天都发现不了猎物,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处在饥馑状态,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次狩猎机会。一旦发现猎物,便会尽自己所能,使出浑身解数,与猎物周旋搏杀,力求将猎物擒拿咬毙。因为它们晓得,一场狩猎失败,很有可能是性命攸关的不幸事件,意味着灾难的阴影笼罩头顶,意味着死神正在向自己逼近。当食肉兽饿得眼睛发绿时,狩猎成功,也就抓住了生存机遇,狩猎失败,就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食肉兽捕捉猎物,不仅对被捕猎者来说是一场生死搏杀,对捕猎者来说,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生死搏杀,绝对不敢掉以轻心,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是绝不肯放弃的。然而,雪妖却似乎并不在乎老盘羊从自己爪牙下逃走。
“唉,没有吃过饥荒的苦,哪里懂得要珍惜食物哟。”强巴摇头叹惜道。
这句话,电光火石般照亮了我混沌的脑子,我突然间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强巴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总以为雪妖返回山林的最大障碍是从小没学习过狩猎技艺,缺乏丛林生活经验,其实不然,它的最大问题是不懂得生活的甘苦。它从小被猎户抱养,按时有人给它喂食,从无饥饿之虞,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出于食肉猛兽最原始的冲动,它见到食草兽会追逐扑咬,可并没意识到捕猎是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最最重要的内容,并没意识到一旦狩猎失败会对自己生命造成灾难性后果,它没有饥饿感,当然也就不会把狩猎视为维系生命之必须;它把追逐猎物看成是一场很好玩很刺激很过瘾的游戏,成功了当然好,失败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游戏嘛,何必太认真,何必太计较;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它在关键时刻放弃了搏杀,老盘羊逃之夭夭后,也不懊恼不悔恨,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它抓着抓不着老盘羊,对它的生活不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反正到时间会有人给它投放肉块,绝对饿不着它的。对野生动物来说,没有压力也就没有动力,没有生存危机,也就没有认真负责的态度。
是的,雪妖缺乏狩猎技艺,扑到老盘羊身上后胡乱啃羊屁股,而没能去噬咬致命的羊脖子,也不会踮起后腿利用自身的力量将老盘羊压倒压垮……等等等等,表现出许多幼稚和无知来。但这些毛病,比起它不懂甘苦游戏人生的精神状态来,显然属于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了,套用哲学概念,属于次要矛盾。我觉得它的主要问题或者说主要矛盾是没有生存压力缺乏必要的危机感。我学过一点辩证法,当遇到诸多矛盾时,要善于发现主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我想,我和强巴费了许多力气一次又一次将雪妖带到狩猎场,结果却收效甚微,就是因为抓了次要矛盾而丢了主要矛盾。主次不分,吃了大亏。我决定改变计划,从抓主要矛盾入手,对雪妖进行野化训练。
三好逸恶劳
动物的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懒人有懒办法,懒动物也有懒动物的办法。
我们大幅度减少投喂的食物,让饥饿逼迫雪妖恢复野性。
我不能一开始就完全停止给雪妖喂食,它还没学会如何发现并捕捉猎物,现在就停止给它喂食,会使它走投无路,闹不好活活饿死的。我只能对雪妖采用逐步减食的政策,分步骤递减,最终过渡到让它自食其力。我的具体做法是,原先每天早晚给它喂两次食,现在改为每天黄昏喂一次食;原先食物敞开供应,它想吃多少就给它多少,它胃口好的时候,一顿要吃掉十七八磅净肉,现在改为定量供给制,每顿给它六磅左右的肉。我计算过,一天六磅肉所产生的卡路里,能维持它捕猎活动所必须的体力,会产生一定程度的饥饿感,却不会把它给饿坏了。过一段时间,当它能自筹部分食物后,再将每天喂一次食改为隔天喂一次食,将一顿六磅肉减为一顿三磅肉,人为地给它制造一点危机感,迫使它更努力地自己到荒野雪域去觅食。最后,当它猎取的食物基本能满足需求后,便完全停止给它喂食。
人和雪豹属于两个物种,彼此间很难进行情感、语言和行为上的交流沟通。我们没有办法像母雪豹那样教会雪妖如何捕猎,我们只能采用减少喂食的方式逼迫它自己到丛林里觅取所需的食物。
我记得一本从国外翻译进来的有关动物行为学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对动物而言,饥饿是最好的老师,能教会它生存所需要的一切知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精辟极了,你不想成为雪地上的一具饿殍,你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就得刻苦地学习狩猎技艺,不断实践,努力进取,实践出真知,在实践中不断提高、完善和丰富自己的捕猎本领。
我相信自己找到了能让雪妖顺利返回山林的金钥匙。
减食的第一天,雪妖狼吞虎咽地将六磅肉吃进肚去,意犹未尽,肚皮还没塞饱,瞪起一双充满疑问号的眼睛望着我和强巴,呕呦呕呦吼叫着,似乎在提醒我们:今天的肉怎么这么少呀,我还没吃饱呢,快给我添肉来!
我用竹棍敲敲已经倒空的脸盆,示意它已经没有肉了。强巴踹了它一脚说:“就这么多了,快进笼子睡觉去!”它委屈地嚎了两声,很不情愿地钻进铁笼子去。
这天夜里,它一会儿在笼子里东蹿西突,撞得铁笼子哐啷哐啷响,一会儿呕呕叫唤,吵得我和强巴睡不着觉。我晓得,它是在用雪豹特有的方式,向我们提抗议,为何要克扣它的食物?就好像它的权益受到了侵犯一样。我们没有理睬它。
翌日清晨,我们刚钻出帐篷,雪妖就扑到笼门上,脑袋撞得铁栏杆乒乒乓乓响。强巴刚拔掉插销,它就急不可耐地蹿了出来,跑到平时专门给它盛肉块的那只破脸盆前,以往这个时候脸盆里已经装满新鲜的肉块了,但今天早上破脸盆却空空如也,连一点血丝肉屑都没有,它生气地拍打破脸盆,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昨晚我们只喂了它六磅肉,量减了一半还多,吃得个半饥半饱,现在它肯定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急不可耐地想吃到东西呢。我当然不会再喂它东西。强巴拉开观察站的栅栏门,先指指雪妖的鼻子,再指指栅栏外的树林,厉声呵斥:“去,出去!”
雪妖毕竟与人厮混了一年,虽听不懂人话,却能从人的声调和表情猜测出大概意思来。它显然已经明白我们不打算喂它早餐了,不仅如此,还要让它空着肚子到森林去。它吹胡子瞪眼,鼻吻皱紧,绿莹莹的眼光逼视着我和强巴,嚯呵嚯呵,从喉咙深处发出刻毒的诅咒声,就好像脾气乖戾的小姐在怒斥怠慢她的老妈子:早餐怎么不给我准备好?我要对你不客气啦!
我又好气又好笑,将一把破扫帚掷到它面前,哦,你实在饿的话,就请啃破扫帚好了,也可以充饥的。它真以为丢好东西给它吃了,迅猛扑住破扫帚,耸动鼻翼闻了闻,立刻明白我是在戏弄它,勃然大怒,朝我龇牙咧嘴做出扑咬状。强巴火了,抄起一根竹棍,噼里啪啦在它背上猛抽了几棍。雪妖从小由人豢养,怎么说也对人存有畏惧之心,挨了揍,呜呜哀叫两声,夹起尾巴,低着头蹿出木栅栏去。它一路小跑着,很快钻进冷杉树林,隐没在深秋色彩斑斓的山坡,依稀能听到它悲愤的吼叫声。
对不起了,现在让你受点委屈,是为了你将来能像只正常的野生雪豹那样在山林里生活!去吧,你如果觉得肚子饿得难受,你就去寻找并捕捉岩羊、马鹿或野猪,你靠自己的努力获取的食物,你就有权随意支配和处置,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得肚儿溜圆嘴角流油也没人来管你。
去吧,不管是人类社会还是动物界,嗟来之食都不是好吃的,吃嗟来之食等于吃软饭,脸上无光不说,还得向施舍者典押你的自尊,吃在嘴里是苦的,咽进肚去是酸的,只有吃用自己辛勤汗水换来的食物,吃起来才从嘴里到心里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