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丛丛蒿草还在来回轻荡,视线就这样被遮着,什么也无法看清。
那只有一瞬间的对视,锦兰的头顶上仿佛再一次覆盖了铁面温暖的掌心,耳边忽然又响起铁面的那句话:“你,要习惯。”
于是,只那一瞬,锦兰便收了所有的心神,面孔上还是一副始终古井无波的样子,转过头去看向禾枫野。
禾枫野拨开草丛的手早已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并不看锦兰,脸上带着笑,正透过及人高的草丛缝隙,向着北泽深处看去。
面前草丛的轻荡还没有停止,前方铁面所在的地方,忽然传出一阵异响。待锦兰再去看时,只觉所有事物都已静止。
还是永远带着玄铁面具的铁面,那柄贴身护卫的弯刀已经脱手,滚落进泥沼中。一身玄色的衣服已变为殷红之色,衣衫尽皆破损。几柄银亮的刀剑,从不同处,一齐贯穿了铁面的身体。
没有惨叫,甚至没有一丝声音,得胜的笑在几个黑衣人脸上绽开。
铁面还站在那里,一只手缓缓举起,掌心摊开,一个颜色赤红如血之物躺在那里。
锦兰看到那物,只觉身上一凛。她认识那东西,那是她在铁面的指导下,第一次成功制出的,毒药。铁面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红露。
看到那颗红露的一瞬间,锦兰便对铁面最后的决定,心下了然。
只见铁面忽然手上用力,将掌心的红露捏碎,随即一挥手,红露被碾碎的粉尘便随着铁面的动作四散撒开,距离铁面最近的几个黑衣人无一幸免,尽皆被那红色的粉尘撒了满头满脸。
紧接着,好似要刺穿耳朵的惨叫声响起,几个黑衣人仿佛遭受了什么残忍的折磨,丢了手里的武器,用手胡乱的护着中了粉尘的地方,拼命想将其抹掉,但已经晚了,皮肉化掉的“滋滋”声音传来,血便污了满脸。
只片刻的功夫,刚在还带着得胜的微笑的黑衣人,已经躺倒在地,毫无半点生气。
铁面身上还插着贯穿的刀剑,掌心里红露碾成的粉末已经洒尽,他抬起头,透过丛丛密林去看那天,只觉眼前的天光好似黑夜来临一般,快速暗了下去。
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已经留不住了,渐渐无法控制,眼前的黑夜也终于彻底来临,身子一软,便永远失去了所有意识。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些许功夫之后,禾枫野拨开掩着身形的草木,走了出来。
锦兰从铁面的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禾枫野,只见禾枫野慢慢移步走向泥沼深处,先是俯身看了看躺倒在万四周的黑衣人,然后转向铁面,细细看了片刻,转头看向锦兰,唇上竟有笑,嘴中说道:“已经无事了,佳人不妨过来。”
锦兰闻言,一双明眸与禾枫野对视片刻,便轻提裙裾,抬起脚步,向着禾枫野走去。
行至禾枫野身边,禾枫野将头一侧,向着铁面的方向又说道:“刚才本王问佳人,可否知晓此人,佳人说不知,大概是因为此人带着面具,无法辨认吧。”
说罢,满含深意的看着锦兰,停顿片刻才又说道:“既然如此,本王就与佳人摘了这面具,好让佳人仔细辨认一番。”
说着便将手伸向躺倒在地上的铁面,作势要摘掉其脸孔上的面具,一边仔细观瞧着锦兰。锦兰那张美得让人心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如水样的双眸中,还是波澜不惊,看不见一丝波动。
禾枫野见到锦兰的反应,唇角一笑,指尖正待用力,忽听得耳边一阵劲风起落,下意识的收了手循声望去,只见面目上依然用黑布遮着的严映,一脸惶急的纵身跃至自己面前。
看到严映竟然自顾自现了身形,禾枫野剑眉轻皱,正待发怒,身边的严映连忙拱手施礼,开口说道:“主人,此物碰不得!”
禾枫野闻言一惊,转头去看自己刚才正欲触碰的玄铁面具,随即问向严映:“为何?”
“此人捏碎的药丸,其粉末乃剧毒之物,而这玄铁面具上皆已沾染,若是主人方才碰触此物……”严映说道这里不再言语,垂首离于一侧,静等自己主人吩咐。
禾枫野闻言不由心中一惊,看着周遭躺倒毙命的黑衣人,连叹“好险”。此毒物的效力此前是见识过的,如若不是严映阻拦,其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手不能碰,便以他物借力。禾枫野正欲寻些什物来揭开那张面具,眼前的景象却忽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那些原本已经了无任何生气的尸体,忽然发出好似灼烧一般的“滋滋”声,眼见着那些死人连同衣物一齐,好似经过炽烈的燃烧一般,升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禾枫野见此一惊,连忙吩咐严映护着锦兰,三人一道跃至岸边,待站定回身去看时,一切均以消失,只留被血水染成暗红色的泥沼。
禾枫野皱了皱眉,转头去看身边的锦兰,这个女子还是如初的一副样子,全然无从知晓其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于是问其道:“记得佳人好像是从小被外姓人家抚养长大,本王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百姓,必然见识短浅,未曾想佳人却连这种场面也能经受的住,貌似没有任何不适之感?”
锦兰闻听此言,那一双明眸缓缓对上禾枫野,半响,才悠悠开口说道:“既然殿下料定小女子乃普通人家出身,这种场面未必经受的住,却为何要带锦兰不惜风尘,一路舟车劳顿,前来此处观看这等景致?”
禾枫野被问的一时间无从反应,没有料到面前的女子会在言语上反将他一军,随即转过念头,朗声而笑:“不愧为公玉家的子嗣!这等景致不适宜佳人这等神仙般的人物观瞧,这就启程离了此地,佳人莫要责怪本王才是。”
锦兰不再答话,转过身由严映引着,向着停驻着马车的地点走去。
一直未曾回头。
远处的树林中,一袭水墨色长衫的男子,待禾枫野三人策马扬鞭离了北泽之地以后,便自现了身形。
一双好看的眼睛望向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泥沼,蓄力于手掌之上,将其没入方才铁面躺倒的位置,摸出一玄铁的面具,用纱绢轻拭干净,遂揣入怀中。
……
他找到那个男子的时候,那个男子正在一处山涧之下,生了篝火,正在温着一壶清酒。
今日的夜空中看不见月亮,唯见繁星满天,灿如明珠般耀眼。
那个男子以肘做枕,卧在山涧边的石滩上闭目养神,一袭银衣在满天星辰的映衬下,愈发出尘。
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那面玄铁面具,扔在男子面前,落在石滩上发出撞击之声。那个男子幽幽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石滩上的面具,又稍稍仰头,看看了他,唇上一笑,便又阖上眼睛,恢复了方才的悠然自得。
他坐下来,坐在男子的对面,从篝火对中拿起那壶清酒,壶嘴对着口,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时,那个男子才悠悠开口说道:“小崽子,还是这般贪食,也不知道留给为师一些。”
他没说话,一扬手,把青花的酒壶甩进身后的山涧之中。
对面的男子这才再次睁开眼睛,唇边还带着悠闲的笑意,目光深邃的望着他。
他拭了拭唇边的酒渍,开口说道:“师傅,您应该离开这里。”
“去哪?”男子好笑似的望着他,依旧卧在石滩上没有起身。
“留下来的结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说了一半望向那个面具不再言语,不想看见面前这个男人是如何死去的。
“哈哈……”男子闻言仰天而笑,“你这般还真是像那个公玉家的人呢,会卜算的就是爱操心。你可是并不会弄那种费脑筋的玩意儿,怎么还沾染上这种麻烦的性子?”
说完,从石滩上直起身来,走到篝火边,又从怀中摸出一壶清酒。
他看着男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轻唤了一声:“师傅。”
正在温酒的男子停了手上的动作,面目上的神情变得严肃,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说道:“江湖再大也大不过全天下,现在掌管天下的人想要我等身家,为师还有何处可去?”
说罢停顿了半晌,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篝火,又道:“无从逃避不代表无从反击,你便专心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情吧。”
他听完这番话,没再说什么,而是对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双膝伏地,施以跪拜之大礼。
不远处的山涧在这个无比寂静的夜里依旧喧闹,倾泻而下的水帘裹挟着激越之声涌来,飞溅起水花浸透了岸边的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