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什么?有个孩子?严格的妈妈薛之春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轰响的鼓声把电话都要震得飞起来。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薛之春问。
这会儿说不清楚,我订了明天早上的飞机,你和爸爸准备带孙子吧。严格历来不习惯和父母交流,大学之后,他感叹自己终于摆脱了二老吵闹的笼罩和阴影,从此终于可以独善其身。父母也懂得尊重,知道他从小到大早就恨不能独立生活,也便随他自由生长,于他的人生很少加以干涉。
只是这突然的一击,还是让薛之春震惊了,这消息来得比鼓点更猛烈。
打完电话,严格想象着父母现在的反应,欣喜若狂?巨雷炸顶?
他竟然无法预估。
父母于他,有很远很远的心理距离,是比这座城到上海还要遥远N倍的距离。他无法理解爸爸执着一念地躲在那座废旧小木楼里修书的枯燥,也不能接受妈妈六十多岁还沉浸在学习架子鼓里的疯狂。尤其是爸爸跑遍了松江一线的旧友,去搜罗那些所谓的旧迹和故事,于他看来,实在属毫无实际意义。而已经练习架子鼓三年,仍然只会敲击几个简单音符,手脚都难以协调的妈妈,则更像是在寻找一种发泄的寄托,或许在她不断敲打的过程中,某些对于生活的愤懑,也一一被击得粉碎。
严格的父母是典型的互补性夫妻,只是这种互补的差别有点大,大到类似南辕北辙。父亲慢条斯理,凡事总要前思后想,火烧屁股也稳坐钓鱼台,且又十分纠结,具有常态性的选择恐惧症。母亲则烈火雄心,做事喜欢头撞南墙也不回,如果一旦触怒她,则没有道理的争辩也会负隅顽抗,抵死不认输。
严格打完电话,手里还握着手机,他这一趟回去,无疑将给二老的生活带来新一轮风暴。
柳原慧早已经双手抱胸,斜倚在门口看着他,似乎要研究他此时的心理。等他抬起头时,她便定定地望着他,默默地道,怎么,我家里住不惯吗?
严格好像心脏被揍了一拳头,立刻有了抽搐感,嘴里却说,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个长久之计,耽误你太多时间,很过意不去,虽然大家这么熟……
他开始刻意地回避柳原慧,可惜他完全无法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慌和歉疚感。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分得很清楚,不要彼此麻烦,不要彼此打扰,是这个意思吗?柳原慧闷闷地问,其实她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她起身便要把果果抱到自己卧室去。
他更加惶恐不安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很过分,柳原慧对他的熟悉犹如自己的掌纹般清晰。长久以来,如果说她内心对他毫无念想,又何须对他殷切至这般。
柳原慧抿着嘴唇,露出嘴角并不柔软的线条,叹气道,我曾经一直以为你很不一样,如今看来,你和其他人没啥两样。
这话到了他心里,犹如一根针扎得丝丝疼痛,他想继续把话挑明,断了她的念想,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足够充分的理由,如果他说“柳原慧你赶紧找个男人结婚吧,我们是不可能的”,完全可以料想,她一定会回敬他“你在想些什么呢?你当真把自己做钻石王老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他内心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无法接受彼此陷入更加迷惘的尴尬,从此以后,他还怎么面对眼前人。
在他看来,柳原惠就好比自己的左右手,顺其自然地使用方便。
可是,这次贸然住进她的公寓,显然离那层薄纸戳破的距离太近了。两个大龄的单身男女,彼此共处一屋,相互却无法触摸彼此真实的灵魂,多么令人遗憾又尴尬,但相比于激进带来的情感伤害,严格更愿意选择保守的稳定。
只有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会失去。
在退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柳原慧突然发出惊天一问:
你是不是还想着李野?
严格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这个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就这样一下把他击倒,仿佛一下剥去了他的钢铁铠甲,顿时把他劈得体无完肤,筋骨尽断。
柳原慧已经走了,严格仍未回过神来。如此陌生的李野,又如此熟悉的李野,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此去经年,早该遗忘在风中雨中,可当她出现一次,他内心就会流血一回。
严格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一直止不住胡思乱想,七荤八素翻江倒海。
他想起李野第一次去上动物生物学的专业课,黑板上只写了大大的“蝴蝶”两字,第一句话便问道:
看到这两个字,大家会想到什么?
很多人便开始起哄,有说梁祝,有人说影后,还有人说庄子。
李野的脸一下就红了,她完全没有预计到,这些大四的学生,还这样不着调。她一脸呆萌地看着这些学生,露出了八颗同样呆萌的洁白牙齿,笑得有些失措——你们文学功底都不错啊,我们还是回到生物学的本义上来吧!
坐在严格旁边的柳原慧,用手肘碰了碰他,一个人嘟囔道:这老师也太年轻了吧!好像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哇,居然还穿着黑丝!我看她更像个模特,一点儿也不像个老师,就这样能镇得住场子吗?
这时,后排的同学说话了——你们可别被她的外表迷惑,她确实和我们差不多年纪,才26岁,但是人家已经在斯坦福博士毕业了,教我们本科生可绰绰有余。
柳原慧吐了吐舌头,显然有些瞠目结舌。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严格,悄悄道——嗨,你看傻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对她感兴趣吗?要不要我给牵线搭桥?
严格放下手中的笔,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觉得有可能吗?
柳原慧道——怎么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师生恋!多刺激的新名词!而且还是女老师男学生!从此以后,你就在南开名垂青史了……
严格后来才知道,那是李野进入南开的第一堂课,被他们一班同学调戏到面红耳赤,下课铃响时,她是逃跑一样丢盔卸甲,飞快奔出教室的。后面响起了一大群男生的口哨……
想到这里,严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对着黑夜的天花板,窗外有兰花的香韵扑入室内。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笑声里掩藏不住永远的苦涩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