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常而又平凡的清晨,严格心情很好,穿上瘦削的牛仔裤和机车服,戴上墨镜,走在刺眼的阳光下,身上的铆钉闪闪发光,显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又并非哗众取宠。
他喜欢透过墨镜,这样沉闷地观看自己生活的这个纷杂的世界: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的打打闹闹,欢天喜地的钱财粪土,乐极生悲的功名利禄。
他自傲不是庸人和俗人,以引人仰视的技术派,在自己的工作圈里如鱼得水,引无数少女尽发骚,却绝不为一颗花草而折腰。
在大堂玻璃门口,他正在享受着这样明媚的清晨,一个自己栏目的实习生极速奔跑过来,莽撞地冲进了他怀里。他整理了下皮衣,弯腰去给她捡起地上的文件夹,却未曾多看她一眼。那女孩气喘吁吁,满脸绯红,看到撞上的是严格时,口水已经溢出嘴角,痴傻得不知道如何接话。
严格很有风度,把文件交到她手上,问:“你没事吧?”
实习生顿觉羞赧,突然反应过来,像见到鬼一样,舌头打结道:“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严格笑了,虽然自己平常很酷,今天尤其酷,但这番样子也太露骨了吧,他不自觉地扶了下眼镜,说:“我不在这儿能去哪儿?”
实习生扶了下墙,整理好文件,期期艾艾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呢。”
说完这话,她一溜烟跑了。严格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直到她跑远,消失在旁边的楼层里。
这时,两个女孩从他身边经过,细声地交谈着。
一个说:“不是说他是……那个吗?”
另一个说:“谁知道啊,这年头——我还听说前几天他和一个男的纠缠不清。”
一个又说:“哎呀,我也听说了,说是狂揍那男的,我朋友还拍了照,估计是闹分手。”
另一个又说:“太可惜了,这年头要碰到一个又帅又有钱又有能力又成熟——而且还没结婚的,估计早已经直不了了。”
一个笑着再接:“弯的也可以掰直嘛。”
另一个掩口笑了,再说:“你说他这些年生理问题咋解决的呀。”
一个想了想,说:“还真不好说,按说如果是弯的吧,怎么……”
两人正说着,一回头看到严格正站在门口,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满脸羞愧地噤声,急速快步离去。
严格有些纳闷,为何女人们见他这副表情?难道她们当真谈论的是他?他自认为是宇宙第一直男,所以对他们的议论根本没放在心上。至于生理问题如何解决,严格作为一个生理学硕士,当然十分清楚了然,怎样才能够保障安全卫生。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感觉到了里面的喧杂。节目组是那种大通间的集体办公室,二十多号人分坐在隔断里,如果聚集到了一起,那一半的女生集体开腔,顷刻能把屋顶掀翻。
严格一脚踏进去,围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立刻作鸟兽散,现场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只剩下一个小男孩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手上握着一只变形金刚,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像在观望一只动物园的大猩猩。
严格有些生气,摘下墨镜问:“大清早谁把小孩带过来了?台本、舞台改造方案都弄好了吗?”
办公室里无人应声。
严格看了看孩子,觉得有些面熟,一时竟也想不起是哪位同事的。
旁边隔断里,女同事小七慢慢地站起来,畏畏缩缩地用手指指小孩的身后。严格这才发现小孩背上贴着一张打印纸。
他蹲下身去看,只见纸上轻描淡写地写着一行娟秀小字:
“他父亲叫严格,请把他带给严格,谢谢。——一个无法具名的人”
严格顿觉气血翻涌,犹如五雷轰顶,这是谁在恶作剧?传说中不同肤色的孩子们都会找上门来吗?他这又是得罪了哪座神灵?
严格突然大吼一声:“这他妈谁干的,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
先前的女同事再次站起来,其他同事也都从各自桌上露出脑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小七举起手投降,说:“是我早上在门口发现他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封信——你看看……”
一时五味翻陈,不知如何是好的严格,左看看右看看,拖着小孩走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
他砰地把玻璃门关上,把窗帘拉上,从孩子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
“严格先生:
人海茫茫,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四年前,果果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是你的亲骨肉。让人难过的是,他是先天性聋哑儿,我们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从没有嫌弃过他的缺陷和遗憾,但是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抚养、带大他,只能将他送回到你身边。
果果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只有四岁,也无法表达,但是聪明可爱,希望你们永远快乐、幸福!
一个无法具名的人”
严格不知所措地拿着信,顿觉天旋地转,他有点相信这回事了,但仍然充满怀疑,希望能从字里行间找到蛛丝马迹,到底是谁?可惜他丝毫没有可以查找记忆的依据。
四年,四年前他和谁在一起?四年前他曾跌倒在谁的怀里?四年前他在谁的石榴裙下心潮激荡?四年前他在谁的土地上撒下过种子?四年前会在哪种夜色下沉醉过酒精和美色?他努力抓着脑袋,努力回想着过去,答案是——四年里他根本没有那样深层次地近距离地接触过哪个女人。
用刘勤的话来说:“你和女人的距离,最近的时候,也总是保持着15厘米。”
是的,四年里他根本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有过深度触碰。既然没有土地,种子又怎么会生根发芽呢?
严格拿着手里的信,把小孩拖到身边,握住他的双肩,使劲摇晃着:
“一定是搞错了。你记得自己家住哪里吗?我送你回家。”
男孩两只无辜的眼睛看着他,完全没有明白他的焦虑和困惑,却突然伸手把桌上的一只汽车摆件拿在了手里。
严格看着他小小的脸蛋,看看他的薄嘴唇儿和鼻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使他的内心急速下坠。他拂开孩子额头,看到一个微微前伸的美人尖,又一把推过小孩的脑袋,去查看他的耳廓,耳垂内侧一个针眼大的细孔,顿时让他仿佛跌落谷底。
果果对他的粗暴无礼十分不满,一把扫开了他的双手,兀自把玩汽车摆件,也丝毫不在乎他此刻拔凉的心情。
是的,严格也有显著的美人尖,严格的耳垂内侧也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细孔。因为这个,从小到大周围同学没少取笑他上辈子是个戴耳环的女人……
他的心被再次纠起来,被挤压着,但是他还没死心,从抽屉里翻出那张封存的幼年旧照来——那是他上个月在节目里串场出境时用过的一张童年照。
他几乎颤抖着双手把照片放在眼前,和面前的小男孩进行对比,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巴,到耳朵,到脸型,到额头……一遍不够,再对比一遍。
他被挤压的心脏,仿佛突然一下摔在了地上,完全摔得粉碎了……没有可能有如此多的巧合,眼前的果果和自己童年照片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突然觉得上帝在和他开玩笑。但是作为一个生理学硕士,他更清楚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
基本可以确信孩子是自己的。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精子,我把精子给了哪个女人?哪个女人用了我的精子……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似乎慢慢冷静了下来。只有一个可能,有人真的动用了他的存货。
从读书开始,严格就有一个习惯,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城南那所著名的人类精子库捐精,天长日久,捐精这件事就好像要打扫房间一样平常。他像一个细致认真的卸货工,仿佛挤牛奶一般,把那些浆汁一滴不漏地射在储存器里,然后用湿纸巾擦干生殖器,毫无负担地融入这个城市新的一周。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使用了他捐出的精子!
一切了然的严格慢慢冷静下来,有种心如冰窖的残酷。捐精和受捐双方的信息是互盲的,怎么会有人把小孩送上门来?他又有了些气愤,一定是精子库的管理出了问题,有人泄露了他的信息!
整整一天,似乎想明白一切来龙去脉的严格有些萎靡不振,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儿子,把他所有的工作和生活计划全部打乱了。
完全无心工作的他,连续把两个汇报现场筹备的小女孩骂哭了。女孩在关门离开的一刹那,嘴里似有似无地嘟囔了一句“真变态”,让他不好发作却又更加糟心,仿佛背上有一只蚊子在吸血,他很想使劲去挠,但怎么也挠不中,让人心情沮丧。
一个长期给他端茶倒水并附送笑容和媚眼的实习导演柳青青,居然在QQ上留下一句“你不是说没结过婚吗?”语气有些质疑和不满,似乎认定他是个大骗子,已经玩弄过她千百回一般。
从此以后,他便要活在这质疑和指指戳戳中么?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有些愤懑地看着沙发上一个人独自玩耍的果果。
小孩丝毫不理会他的苦恼和心思,一个人摆弄着汽车和变形金刚,展开左右互搏,那才是他充满无限幻想的世界……
傍晚下班后,他故意推迟了半小时才走,但仍然在大门口碰到了另一个晚饭回来加班的导演组,一群人嘻嘻闹闹的样子,似乎正在谈论着他这个变态狂和负心郎。
他走在停车坪的时候,觉得周围很多车辆里面似乎都藏着人,他们偷窥着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等他自我安慰这不过是一场假想时,一个陌生人飞快地从他背后溜走,一边走还一边在拉裤链,原来是抹黑在车尾偷偷小便。严格竟然没了平常凶猛骂人的勇气,一句粗话躺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蹦跶不出来,直到那个施肥人走远,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办?这孩子怎么办?他想到自己的父母,母亲不是在练习架子鼓,就是在去架子鼓速成班的路上。他退而不休的父亲,此时应该正在上海的某处弄堂里修整祖父那一堆遗作,他是祖父的第八个孩子,前面七个都是女的。作为清末鸳鸯蝴蝶派的一名主力干将,祖父风流多情的一生全部洋洋洒洒地倾斜在了诗文里,而父亲晚年最大的心愿则是搜集、整理祖父那些让人眼热心跳的文字……二老严重的性格不合,快慢节奏不同调,吵闹的一生给严格留下了孤僻的种子,此刻,就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唯一能够依靠的或许只有这班狐朋狗友了。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严格习惯了靠自己,活到36岁,他算有些明白了,人终究是群居性的社会动物,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光靠自己一个。
尤其是现在,他这样一位独身主义者,尽管已经让自己独行了30多年,还是被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地拉进了另一种生活体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仿佛有一根绳索,正在将他越困越紧,他再也无力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