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空看Q市，半城海水半城灯光。初晴从舷窗往下看着，想着一路辗转，即将栖身其中，与万千人潮汇在一起，泪水又禁不住从心眼处往眼里涌。衣美，我会好好活的！她双手抱拳抵在眉心，决定无论怎样，都要把这一生活好。
的士司机将她载到纸条上的地址，不知为何，四周景色、建筑，以及恬淡的路灯都令她感到十分亲切。钥匙早已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这路仿佛已经走过很多遍，知道是哪栋楼哪个单元，上楼，将钥匙插入锁孔，咔嗒一声，门很容易地打开了。
迎接她的并不是空屋漆黑，迎面而来一股浓郁的烟味，好似重拳，呛得她啊了一声，不自觉地往后退。
变身为蟾蜍的老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寂寞地吸着烟，寂寞而放松。电视里播放着《动物世界》。巨大的嘴巴向上翘着，一个接一个吐着骷髅形状的烟圈，仿佛有一种欢欣自得的态势，但浑蒙突出的眼睛里却分明布满一种莫名的厌恶之情。
初晴很快镇定下来，熟悉了这画面——她对他的真面目并不陌生不是么？他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如此放松地释放自己，可以说令人十分羡慕。无需纠结，只需要迅速地接受。她若无其事进得屋来，将背包卸下，等着老厚诘责，但老厚并无言语，她有些畏惧地叫了声：老，厚叔。
老厚头不转眼不眨，在烟雾中慢慢地恢复了人形。他平淡地嗯了一声，将烟拧熄在一只碎花白瓷碗里。我听张伟说你这两天会回来，在这里整整坐了3天。你知道3天可以做多少事么？
可以做一个决定，可以变成你想变的样子，也可以一事无成。初晴大胆地说。
老厚这才转头，良久地注视着她，不动声色地说：我把你家的书都给你带过来了，你自己整理吧！
茶几旁撂着几个纸箱，看上去至少有一百本书。
还有被子褥子在那边的箱子里，都给你晒好了。你铺好早点休息。明天早点起来吃早餐，小区门口就有卖豆浆油条的。我8：00过来接你去学校。剩下的日子就靠你自己过吧！或者上好这一年，考英国的大学，一直在国外念到工商管理硕士，然后回到我身边，我给你一份事业。
我……不想回去了。您也不要再来了，您的钥匙我想收回来。
在老厚眼里，这个女孩的心越来越刚硬了。他苦笑着叹口气，但嘴角的微笑里又带着一丝赞赏。他示意了一下放在茶几上的钥匙。
不管怎么样，都要记住：做人得有人的尊严，活着就活好，死了得有人为你丧葬。人与人的相处，不能靠智商也不能靠情商，要用心。
老厚走了，留下了一个比他那残疾的背影还苍凉的意境令初晴回味。
Q市一中依山而建，包含初中部和高中部，一个颇为庞大而纵深的建筑群落掩映在渐渐艳丽起来的秋色中。办公楼座落在山坡上，老厚把初晴交待给教务主任，客套了一阵子，说了声请多关照，便走了。教务主任是位和蔼又骄傲的中年女老师，个子又高又瘦，看上去活像一只昂首挺胸的螳螂，她瞥一眼初晴就看透了她，淡淡一笑问：昨天晚上没睡吧！
一晚上没睡。从拉萨到Q市一路上没有任何动静的衣美，忽然钻到她梦中，恭喜她安家落户，告诉她为人的烦恼，包括每月都会来临的经事，会腹疼，会流血，很麻烦。第二天醒来，她看到内裤落红，知道就是衣美在梦中所谓的经事了。她打开电脑查找应对方法，记起衣美留给她的行礼中有相关「处理方式」。真的麻烦。看着镜子里不够白不够尖的自己的脸，初晴觉得自己真的惹上了太多麻烦。
教务主任在她面前摆上了语文和数学两份试卷，给她两小时答题。衣美曾经说她的成绩不稳定，有时很好，有时一般，『属于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安静则强，浮躁则弱』。这次的题目看上去不难，看来是与稳定的状态对路了，除了一道数学证明题答得曲曲折折，感觉还算顺利。两个多小时后她进了高三五班，Q市一中文科最好的班。
她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左右和前面都是长相极美的男孩女孩，有的是艺校过来借读的，主要修文化课；有的是『走后门』来的富家子弟。他们的美，让初晴未免自卑。更前排还有个子很高，皮肤白皙，看上去非常优雅、高不可攀的女孩子，不仅学习好，颜值高，而且修养好，钢琴弹得好，或者是班长。他们对初晴来说，是太长时间不曾见过的丰润华美的生命。
太长时间，整个历史那么长的时间。
初晴的脸上还带着高原烈日烙印的「高原红」，大家好奇地问她从哪里来，一个男孩猜她从西藏回来，居然猜对了，起到了爆炸性效果。有的人去过上海，有的人去过台湾，但没有人去过西藏，这个经历让她成为话题的中心，让她有了光环。
『金鳞岂是池中物』。语文老师让她声情并茂朗诵了一段课文之后，看着她，忽然诵出了这样的一句，更加令大家对她刮目相看。初晴不清楚这位语文老师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他又是什么呢？天地一沙鸥？老树昏鸦？她很明确自己成为了他眼中的宠儿，——也许正是他批了她的入学试卷，而她也觉得这个语文老师充满了一种神秘的魅力。
他姓欧，年过四十，也许快六十了，身材瘦小干瘪，皮肤呈暗红色，浓重的厚眼圈，嘴唇发暗，像中了很深的毒。但气质是极自矜的，才也是高达八斗的。他让大家在纸条上写一句「谎话」，然后当堂一一点评，怼得大家哈哈大笑。初晴冥思苦想，写下一句：张三李四是被空气憋死的。为什么写下这样一句？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写下了这样两个她最不想提及的名字。
她得到了一个评语：被风呛死的，何止张三李四两个。
哇！她太喜欢欧老师了，有一种充满刺激的从未体验过的乐趣充满了她的心脏，一扫班主任给她带来的不悦和忧郁。班主任，又矮又胖，像个官僚。他故意看不起她，通过看不起她，妄图将她挤压到一个自闭的人人不得入的圈子里，让她表现出与她的出身相符的气质。——来自外市的乡村，土里土气，讷言拙口，不可以有骄傲的灵魂，不可以有孤高的气场。他昂着粗短的脖子，眼睛向上眯着，——这样的视角高度其实只能看到初晴的脖子以下，他用这样的姿态提醒她：不要高兴，不要高调，不要坚持故作的高贵。
初晴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高高的存在。很多人喜欢她，包括长得非常漂亮的男生。她开始正视自己的优点：身材修长，见解独到，经历奇特，气质魔幻……本来以为是被世界抛弃的命运，在自怜自艾和自强不息的内心作战中完成高三时光，谁知只用短短一天，孤苦伶仃的她居然便聚拢了一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