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目光来自掌门人王继忠。他眼中也有疑惑,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疑惑的是这小子为何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在场这么多弟子,自己单单把他挑了出来,虽然是问话的口吻,但其中的赞赏之意人人都听得出来。这是何等的荣耀,难道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二道目光来自一个黝黑精瘦的少年。他姓罗名大海,和陈宁同时被长天派收养,两人年岁相仿,当了整整八年的室友。刚才他也参加了测试,可惜只是位居中游。好在他一向有自知之明,从未奢望过可以进入精武堂,因此也并没有太大失望,但此刻却暗自替陈宁着急。掌门亲自问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你不赶紧把握还在磨蹭什么?
最后一道目光来却是自那位宛如林间仙子般的绿衣少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有些看上去很难有交集的人,却会因为一些美丽的误会成为好朋友,继而慢慢熟悉,产生更多的牵扯和羁绊。小茉身为王继忠的宝贝独女,陈宁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儿,但她看向他的目光中,却有最多的意味。既有出乎意料的惊喜,也有满心好奇,还有一份莫名的期待。
树影斑驳晃动,和陈宁的影子混在一起,愈发让人看不真切。片刻之后,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猛地抬头道:“回掌门的话,我也没什么特殊的诀窍,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王继忠微微一愕,问道:“熟能生巧,这怎么讲?”
陈宁用最坦然的口吻道:“我知道凭我的实力,没把握能进精武堂,只能另想它法。精武堂每次选拔都在这条攀云梯上,于是我就提前踩点,把山道的路况记在了脑中。”
王继忠心头一震,这个答案着实大出他意料之外。但他随即想到,要把步伐动作控制得如此纯熟,绝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就可以做到,追问道:“你是怎么个踩点法?”
陈宁微微垂首,声音中多了几分不自然:“爬个几十次,想不记住也难呢。”
夏风拂过树影,听雨台上一片沉寂。
极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骚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长天派开山立宗十余载,精武堂的选拔也进行了六七次,不少人也动过和陈宁相同的心思。但这条山道之所以能被叫做“攀云梯”,自是既陡且长,延绵十余里,道上阻碍更是极多,普通弟子想要爬完全程,累个半死不说,至少得花费大半天的时间,因此这个心思也就是想想而已了。没有人想得到,居然真有人这么做了,而且不是做了一次,是几十次!
众弟子中,有人暗自嗟叹,自愧不如,有人面面相觑,心存怀疑。那些观战的高手同样面色各异,毕竟陈宁的做法虽说没有违法派规,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作弊,不知掌门会如何处置。
王继忠何尝不知道众人的想法,但此刻他连解释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宣布了本届进入精武堂的人选。
他戎马半生,见过无数人的生生死死,眼界心胸自然比其他人开阔许多。虽然这个少年并非自己预期的那样天赋惊人,但就凭这份坚韧之极的毅力,今后何愁大事不成?
陈宁依旧微微低头,听到自己的名字,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王继忠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勉励,简单交待了几句场面话后,便领着其他派中前辈先行离开。小茉跟在父亲后面,突然趁人不注意扭过头来,对着陈宁使劲地挥了挥小拳头,仿佛在说:“哼,这事你居然一直瞒着我,瞧我不找你算账!”
饶是陈宁早就习惯了她的调皮任性,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时听雨台上只剩下一众落选的弟子,他感受着四周传来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神,心知这下估计把同门都得罪了个遍,但这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装聋作哑。
半晌之后,众人见他始终不理不睬,无奈之下只好各自散去,热闹了大半天的听雨台终于再次变得空空荡荡。陈宁这才抬起头,望着头顶微微摇曳的树叶,长长地出了口气。
脚步声响,一个黝黑精瘦的身影走了过来,目光中透着不解,一边挠头一边问道:“阿宁,你之前踩点的时候怎么不带上我啊?”
陈宁顿时有些无奈。他和这家伙相处多年,知道对方的品性是没话说,就是脑子常常一根筋,不容易转过弯来,翻了个白眼道:“我每天吃喝修炼都和你在一起,哪有空来提前踩点。”
大海一下愣住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更深的疑惑。犹豫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我还是不明白。”
陈宁知道他不明白的是什么,淡然道:“我平时一向低调,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海道:“我就是不明白,你天赋好,平时又这么刻苦,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实力藏起来呢?我之前以为你韬光养晦,是想趁着精武堂选拔的机会一鸣惊人,赢得掌门人的注意,但今天看起来,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陈宁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他俩一起生活了八年,无论自己对外如何小心翼翼地隐藏实力,都不可能完全瞒过这位和自己邻铺而睡的小伙伴,因此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完美的说辞。但此刻看着大海质朴的面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真挚的疑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虽然直到今天他才问出了这个问题,但整整八年间,却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小茉在内,透露过自己的秘密。这样的信任,是不是也值得自己破例一次呢?
一片绿叶无风自落,飘飘荡荡,恰好落到两人之间。陈宁伸手一接,突然道:“大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大海见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极为凝重,眼神中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和平日里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样子大相径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陈宁低头看了眼拈在指间的那片树叶,缓缓开口。
“从前有一个男孩,刚一出生母亲就因为难产离开了人世。虽然从小就失去了母爱,但他是家中独子,父亲把全部心血都放在了他身上。生活很幸福,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来想清楚,自己以后究竟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直到他六岁的某一天,那天恰好是他父亲的生日,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庆生。原本其乐融融,但就在家宴尽欢,父亲准备招呼侍女抱自己去洗澡睡觉的时候,宅子外面突然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下人来报,有贵客上门。”
“他父亲也算是个声名显赫的人物,白天有无数人踏破了家门前来贺寿,但眼看夜色已深,这时候来人却着实有些不太寻常。于是他父亲把他留在了内堂,自己出去看个究竟。”
陈宁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大海心中却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睁大着眼睛,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堂外隐隐传来了声音,似乎有人和父亲发生了争执。他大感奇怪,以往从来没人敢在家里如此放肆,今天来的是何方神圣?”
“便在这时,一道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这声音异常尖锐,在幽寂的夜色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但没等小男孩做出任何反应,另一道声音便接踵而至。”
陈宁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回想起了一些很悠久的往事。大海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故事之中,情不自禁地心生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就像是一根紧绷的棉线突然松开,但力道却强劲得多,远远传来,仍将小男孩的耳膜震得嗡嗡作响。紧接着这声音由低沉转为高亢,夹杂着风驰电掣的破空之响,击碎了窗户,咚的一声狠狠钉在离他三尺远的柱子上。”
“原来这是一根九尺长的铁箭,箭头上裹着一团正在燃烧的稻草。火苗和楠木雕成的木柱一碰,立刻蔓延开来。就在下一刻,只听得屋外弓弦之声大作,就像是一大片蝗虫从田野腾空而起,无数支火箭一齐射来,顷刻间家中哀嚎遍起,沦为一片火海。”
陈宁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化,脸色依旧是平静中带着肃然,似乎这个故事早已在他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再也无法挑起一丝额外的情绪。大海却是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额上青筋暴起。
“火势无法控制,更令人绝望的是,屋外有无数强弓硬弩守候,根本冲不出去。于是他亲眼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在如雨的箭矢中倒了下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烈火中化作了厉鬼,往日温馨的家园变成了如今的修罗地狱,他以为自己的死期也到了。没想到在最后关头,父亲居然用自己的性命,给他换来了一条生路。”
大海正想问他父亲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却见陈宁漆黑的眼眸猛地颤抖了数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悲伤迸射而出,话到嘴边连忙咽了回去。
那道一直竭力支撑的心防,终究没有抵住心潮汹涌,出现了坍塌的迹象。
八年了,陈宁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向人倾吐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虽然当时的场景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回放,但这般亲口道来,对于情感的冲击还是远超他的想象。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沸腾的情绪强压了下去,这才继续道:“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是遭人陷害,被诬陷了一个极大的罪名。于是他一个人改名换姓,远走江湖,希望学成本事,可以为父亲,为所有葬身在火海里的冤魂报仇。”
“正因如此,他不敢向任何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因为一旦被人告发,立刻会性命不保,功亏一篑。”
陈宁顿了顿,看着大海道:“如果换成是你,在没有强大到能够保护自己之前,你还敢锋芒毕露吗?”
他眼中有无穷意味,大海面色苍白,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陈宁不再多言,将目光转向天边,望着那片熊熊燃烧的云彩,同样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大海这才从无与伦比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向陈宁的目光,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他一直都很清楚,每个孤儿都有自己的故事,没有人会例外。但他从未想到,发生在阿宁身上的故事竟是如此惨烈,惨烈到不仅让他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甚至还将他此后的人生,笼进了一片无法避开的阴影之中。
看着陈宁在叶影拂动下忽明忽暗的侧脸,大海终于醒悟过来,连忙道:“故事的结尾,一定是这个小男孩学成之后,将害死他父亲的仇人统统杀光,一个不留。我看戏文上都是这么说的!”
陈宁蓦地转身,嘴角的笑容再次如同夏花般绽放开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海的这句吉言,他心中突然轻松了很多,手指一松,任凭那片落叶从指间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