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陈宁全然不顾对方面如土色,脱下长衫将再次陷入昏睡的桂芳裹好,轻轻将她抱起负在背上,领着小宇径自走出屋去。
这时风雪稍歇,不再有扑面之感,但地上积雪已有六七尺厚,一脚踩下去,足以没过小腿。陈宁身具炼气四重境界,又有铁脉加持,自然是如履平地,但对小宇来说,情况却是大不一样。积雪几乎与他膝盖持平,每一次抬腿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同时还必须保持平衡。
陈宁此时一只手环抱着桂芳的腰身,防止她从背上跌落,另一只手却是空空如也,完全可以同时将小宇抱起。但他却装作没看见,自顾往前走去,但眼角余光,始终锁定在小男孩的身上。
疗伤之地离他居住的石屋本就距离不近,此刻大雪封路,走起来自然更是缓慢。一路上陈宁目睹了小宇一次次摔倒在雪中,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却始终没有向自己求助过哪怕一次,目光中难得地多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终于回到了自己小屋,他先将桂芳安置在卧室里,备好炭火,又替她把了次脉,确认无虞后这才来到客厅,只见小宇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乱动。
陈宁微微一笑道:“别这么拘束,你还要在这住好长一段时间,当做是自己家就好。”说罢用稻草在地上铺了两个相邻的床铺,一大一小,一左一右。
忙活了一晚上,此刻已近子时,想到明天就要开始冲击银脉,他不再浪费时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倒头就睡。
但片刻之后,他又睁开了眼,发现小宇果然正直直地盯着屋顶,一丝睡意也无。
陈宁是一个很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尤其是还有要事在身的时候。但对于这对母女,他发现自己很难用“闲事”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不管不顾,继续入睡。无论是每天中午桂芳给自己多打一勺菜时露出的那抹浅笑嫣然,还是小宇给自己备好桌凳后一溜烟躲会母亲身后的调皮模样,在这天地一色的寂寞旷野,在这一个多月昼夜不停的修炼中,已经悄悄刻进他的脑海。所以在刚才回程路上,他才会突发奇想,有意考较一下这个小男孩究竟心性如何。
他揉了揉眼角,驱赶掉几分残存的睡意,问道:“还在担心妈妈吗?”
小宇转过头,犹豫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小小的眉宇间满是忧色:“刚才明明已经醒了,怎么,怎么又晕了过去?”
陈宁对于医术并不太精,只好凭着脑海中那些上个世界的医学常识,向他解释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机体的潜能,所以重伤之后的昏迷其实是最有效的疗伤。毕竟刚才那个老爷爷也说了,你妈妈只是最表层的伤口已经痊愈,深层次的创伤还需要慢慢恢复。
小宇听到这番清新脱俗的解释,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渐渐放下心来。陈宁知道要让一个人走出某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走进另一件事。沉思片刻,突然眉色一动,问道:“那位黑袍老爷爷究竟是谁啊?似乎这里的人都认识他?”
这位黑袍老者的身份,以及他匪夷所思的疗伤手段,是自己今夜最大的疑惑。只是后来见桂芳性命无忧,又想着明天修炼的事,这才一不小心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正好让小宇给自己讲讲前因后果,既可转移他的注意力,又能解己之惑,一举两得。
小宇一下睁大了眼睛,似乎听到了这个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吃吃道:“司爷爷,他是一位天师啊。”
天师?陈宁心头咯噔一声,记忆的最深处突然微微震动起来。
其实这个词,在老者进屋的一刹,屋里一众矿工便已满怀惊喜地脱口而出,只是那时他全副心思都在想着伤口要怎样缝合才能止住血流不止,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桂芳缝针时的痛苦,因此天师这两个字,如同过耳云烟,飘然而去。
此刻小宇的声音很清晰,他的注意力也很集中,因此霎那之间,已然想到了什么。
还是在将军府的时候,很多个星辰灿烂的夜里,父亲一面轻轻摇晃自己,一面哄自己入睡。他哄人的方法很特别,不是通过儿歌或是童谣,而是会讲些永国官场的趣闻或是民间轶事,也不管怀中的婴儿能不能听得懂。但也正因为如此,陈宁幼小但绝不稚嫩的心灵才不至于因为足不出户而枯燥到爆,他才有机会通过这种方式来一窥府外的天地。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最期待就是夜色渐浓,父亲换上睡衣从侍女手中接过自己的时候。靠着经年累月在无数颗黑棋白子中打磨出来的功夫,他的记忆力早已十分惊人,而恰好每天的入睡时分是他唯一能满足好奇心的时候,因此东方大将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已被怀中的婴儿牢牢记在了脑海之中。
天师,乃是奉天父旨意,在世间传道解惑的使者。
其时,虽然神教已被陛下立为永国的国教,但很多旧人,尤其是经历过无数次战火淬炼,对于生命和死亡有着更超脱见识的军中人士,对这一套理论并不感冒,更谈不上信奉了。所以在将军府里从未设过用来祈祷祭祀的圣堂。天父,天师,乃至教宗大人,这些在永国普通民众里如雷贯耳,虔诚膜拜的名字,只是东方骁口中轻描淡写吐出的玩笑话。
而很凑巧的是,王继忠在这一点上完全继承了这位他追随半生的上司的想法,因此在长天派这八年里,陈宁也没有接触到关于神教的哪怕一丁点的信息,饶是他有过耳不忘之能,也经不起时光风沙的掩埋。天师这个词,终于暗无天日,渐渐模糊。
直到小宇刚才一提,旧时的回忆这才从地底破土而出,汹涌而至。
小宇见他微眯着眼,突然间变得神色肃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心下惴惴。过了片刻,陈宁心头轻叹一声,将思绪从遥远的京城收了回来,这才发现小宇正睁大着眼睛,一脸紧张地瞧着自己。
他微微一笑,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位天师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使你母亲的伤口愈合?”
小宇见他神色转为柔和,这才放下心来,挠挠头道:“这是教宗大人的秘法,只有成为天师才能荣获传授呢。当然也只有像司爷爷那样大慈大悲之人才有资格成为天师。”
陈宁心头微微一动。他是修炼中人,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和一般人不同。小宇看到的只是这位黑袍天师不惜以身侍教的大无畏决心,但他关心的,则是对方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想要凭借自残身体来医治伤者,这可不是光凭情怀就能做得到的。教宗大人的秘法里,一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这个秘密,绝非是一般人所能知晓,因为宗教之所以会让人产生高山仰止之感,靠的就是神秘二字。世上本无太多事,什么都说开了,讲透了,也就不会让人心生敬畏了。
这些道理来自于他上个世界的领悟,所以不便告诉小宇,至少还不能告诉现在的小宇,于是打趣道:“那你想不想以后也成为一名天师呢?”
小宇突然低下了头,犹豫了一会,这才嗫喏道:“其实我想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可以当大官。”
他小脸一红,担心陈宁会取笑自己的梦想。毕竟和天师相比,读书做官总显得带了那么几分庸俗的味道。但他又不想撒谎,因为这个大哥哥不仅是令人敬仰的长天派弟子,更是解救自己母亲的恩人,所以心里两个小人激烈地打斗了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陈宁笑了笑,但嘴角微翘的弧度里没有取笑,而是一种格外的宽容。毕竟人各有志,更何况她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些年来一定遇到过很多不平事,却又无能为力,因此有这样的想法是再正常不过了,勉励他道:“既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要坚持下去。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有收获。”
小宇的神色顿时一黯:“但是我没钱去上私塾,我也不能扔下我妈妈一个人下山读书。”
陈宁心头涌起一股柔情,伸手摸了摸了他的头发。小宇身体本能地一紧,但也没有躲避。陈宁道:“你没有书,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知道,没有哪个梦想是可以轻轻松松实现的,要执着。”
小宇似有所悟,但眼神中依旧透着茫然。书海浩瀚,仅凭自学,又怎么抵得上有名师教导,可以事半功倍?陈宁猜到了他的心思,想了想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上一次说这句话,还是在夏日炎炎的听雨台上。他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也不愿轻易与人分享自己内心的世界,所以原本以为下次说这句话时,会是在很多年以后,没想到不到半年,相似的场景便再次发生。
小宇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到故事两个字,立刻暂时忘掉了烦恼,圆溜溜的眼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
“从前有一个很老的渔夫,孤身一人,每天靠着去大海里打渔维持生计。但大海深不可测,有无数的惊涛骇浪,波诡云谲,渔夫本人也渐渐老去,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以往每天都能满载而归,现在却常常两手空空。”
“终于有一次,他一连八十四天都没有任何收获,家中再无半点余粮。但他仍不肯服输,第八十五天,依旧斗志满满地起帆远航。”
“终于老天不负有心人,这次他遇到了一条从所未见的大鱼。这条鱼比他的船还要长,比船上的帆还要宽。老渔夫顿时两眼放光,全身燃起了无穷的战意,经过两天两夜的殊死搏斗后,终于成功杀死了这条大鱼。”
“但这条鱼实在太大了,他只能把鱼拖在船尾,缓慢返航。但海中的血腥味引来了无数的鲨鱼前来抢食。老渔夫只好再次殊死搏斗,保卫自己的战利品。最终他杀死了所有的鲨鱼,但自己也只剩下一支折断的船桨,那条大鱼也只剩下一副白骨。”
“老渔夫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你猜,他明天还会再去出海打渔吗?”
小宇正沉浸在故事的沉重氛围中,没想到陈宁突然向自己发问。想到这个老渔夫费尽千辛万苦依旧一无所获,他还有信心再次出发吗?尤其是眼睁睁地看着用生命换来的战利品,就这么一点点地从眼前失去,这种打击,想必是很难恢复的吧?
但如果不再出海,从此告别与惊涛骇浪搏斗的生活,他又能靠什么来维持生计?
他小脸紧绷,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宁,无比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陈宁却道:“故事结束了,好了,已经很晚了,快去睡觉吧。”
小宇一下愣了,脱口而出道:“那这个老渔夫还有再出海吗?”
陈宁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书里没写,我也不能瞎猜。但我想,无论这个老渔夫是否继续出海,他的选择,其实就是你的选择。”
“世界上有很多路,但没有哪一条是可以轻轻松松到达终点的。你可以像老渔夫那样始终坚持在海浪中独行,也可以换一条两边风景更适合自己口味的山道。但无论怎么选,你都会遇到无数想象不到的困难。你可能会继续出海,继续空手而归,你也可能会改行当一个菜贩,开一个餐馆,然后赔得血本无归。”
“所以无论老渔夫明天是否继续出海,他的生活都绝不会变得轻松,你我亦如是。天地太广阔,我们个人的努力太渺小,能成功是万幸,不能成功更是常理。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必须鼓起前行的勇气。”
小宇一下睁大了眼睛,一种比窗外无边夜色更为浓厚的苍茫感瞬间袭来,眼神中更透着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迷惘。
陈宁看着他,不再说话。四下皆寂,两人相顾默然,唯有火盆发出的氤氤之音。过了良久良久,小宇眼神中的迷惘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全新的,蓬勃的力量。
陈宁微微一笑,不再管他,径自倒头睡去。
风雪如笔椽,夜色似墨汁,小小的石屋内,美丽的少妇渐渐恢复了生机,少年的心头重燃希望。虽是寒冬,却隐隐透出一股万物复苏的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