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为了感激陈宁救了自己女儿,还是欣赏他在这场生死搏斗中所展现出的超常的冷静和坚韧,亦或是出于其他某种目的,掌门亲自设宴款待,这在长天派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更别说宴请的对象,还只是一位普通弟子。
所以陈宁很重视。他先是花了半个时辰沐浴在深秋的山泉中,再将这一个月来积累的胡茬剃了个干净,最后换上一身纯白的素袍,将一头乌发盘好,插上发簪,然后盘腿而坐,一边冥想一边等待夜幕的降临。
响了一整天的秋蝉声渐渐平息,窗台边开始暗结白露,阳光终于变成了玫瑰般的暗红色,将整片萧瑟的山林镀上了一层别致的浪漫。
一间间屋舍渐次亮起,透出不同颜色的灯火,浅黄,深黄,还有红烛发出的暗红色的光芒。透过缥缈的山雾,扩散了光晕,显得朦胧又迷离,像一颗颗深海里打捞出的夜明珠,点缀在山间各处。
陈宁感受到夜色气息的来临,睁开了眼,对着镜子再检查了一遍衣冠是否整洁。推门而出,恰好遇上了前来请他去赴宴的小侍女。
他虽然在王继忠府上住了一个多月,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卧床,后来伤势渐愈,也只是偶尔去后花园散个步,对王府其他各处的布置并不熟悉。眼看着小侍女领着自己几乎穿越了整座府邸,最后走出后门,踏上了一条通幽曲径,不仅暗暗称奇。
这条小径开始仅一人宽,越走却越是宽阔,两边的风景也从假山乱石变成了真正的山崖峭壁,终于绕过了几个拐角,陈宁陡然感到一阵凛冽的山风扑面而来,视线的远方,是一座古朴的石亭,孤悬于悬崖之上。王继忠一家三口正站在亭中等待。
他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寒冷湿润的空气灌入胸腔,信步上前。
走到离亭七八步的地方,王继忠突然做出了一个,连小茉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不惜掌门之尊,亲自离亭,迎接陈宁。
陈宁见他大踏步朝自己走来,心中也是一惊,连忙加快脚步,抢上前去准备躬身行礼。不料王继忠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左膝微曲,右肩朝他狠狠撞来!
那一瞬间,陈宁突然脑中嗡的一声,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厚厚的墙。
那是一堵回忆的墙。
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左膝微曲,准备用自己的右肩迎上去。就像在将军府的那些年,站在自己的小床上,和父亲玩过无数次时一样。
这是大永帝国军队中庆贺胜利的动作。不论是小胜还是大捷,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还是冲杀在第一线的普通士卒,见面后都会忘掉等级高低,将骨子里的豪迈和血性都尽情释放在这一撞中。
所以在那一刻,尘封已久的回忆汹涌而出,淹没了他的理智和思考。陈宁不假思索,身体本能地微微拱起,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右肩。
但在下一刻,就像潮起潮落,理智的礁石重新浮出了水面。电光火石间,他重新挺直了腰板,微微迟疑,这才略显笨拙地将右肩迎了上去。
王继忠留意到他的不自然,微微一愣,同时收劲,两人肩膀轻轻一撞便即分开。王继忠哈哈一笑,一拍脑门道:“忘了,又把之前在军队里的老习惯带回来了。”
陈宁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心头却是一阵后怕。要是自己真撞了上去,王继忠一时兴起后难道不会怀疑,自己一个孤儿是从哪学到的这一套?而且还如此纯熟。
这一撞,就算打过招呼了,但这一撞,又将两人各撞出一番心事。
来到亭前,小茉身着一件墨绿色的束腰长袍,迎风招展,与身后的山色林影极为相称。浅笑嫣然,站在母亲身边。
陈宁朝她微微一笑,又向王夫人微微颔首,这才把目光落到亭子正中的那方石桌上。桌上架着一口铜锅,锅下炭火正旺,锅内汤底已沸,发出噗嗤响声,冒出诱人的白气。铜锅四周则摆满了牛羊肉及各类果蔬。
原来是吃火锅。这倒有些出乎陈宁的意料,不是他不喜欢,而是火锅作为一种他经常和大海打牙祭的食物,出现在这样郑重的场合有些不合时宜。当年父亲宴请宾客的时候,一向都是用传统的热菜招待。
王继忠看出了他的疑惑,却并未多加解释,而是笑呵呵地招呼众人入座。
小茉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早就有些饿意,被这热腾腾的锅气一熏,更是抵抗不了馋虫的诱惑,一双竹筷如同蜻蜓点水般在一盘盘食材上飞舞,王夫人看着她猴急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不一会一片片纤薄细嫩的牛羊肉浮出锅面,经过滚水的抚摸,已然完全伸展开来,露出清晰的纹理。王夫人取来勺子,给每人碗里添了一大勺。
陈宁小心地用牙尖轻咬,滚烫的肉感伴着热香,透过舌头简直直通灵魂。他心里满足地长叹一声,暗自佩服王继忠的英明决策。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还有什么比火锅更能慰藉人心呢。
众人一边烫食吃饭,一边闲聊。王夫人颇为健谈,几句话便把席间气氛调动了起来。陈宁最初还有些拘谨,渐渐也变得谈笑自若。听到王夫人讲起小茉小时候练功的趣事,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气得小茉伸脚在桌下连跺了他两下。
菜香四溢,气氛正酣。陈宁恰好坐在王继忠对面,偶一抬头,透过浓浓的水汽氤氲,发现对方一向严肃的脸庞变得生动了许多,更隐隐透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解。
他精于棋道,对于细微处的观察力远胜常人,自然能瞧出王继忠对自己颇为关心,所以才会在百忙中抽空准备这场火锅宴。既然如此,为何之前自己卧病在床的一个月,他一次也没有踏进书房呢?
他想不出答案,也懒得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想这些伤脑筋的问题,夹了一块已被煮出浓浓汁液的野番茄送入嘴中。正自咀嚼回味,王继忠突然站起身来,提起酒壶,将他和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陈宁连忙放下筷子,等他发话。
王继忠轻咳一声,平端酒杯对着陈宁,肃容道:“第一杯酒,我谢你,不顾自身安危,救我女儿一命。”
陈宁不禁瞄了小茉一眼,只见她微微低着头,晶莹的眼神中闪闪发亮,似乎有些害羞,又有些兴奋。转过目光,正视着王继忠炯炯眼神,同样正色道:“不敢当。小茉是救我在先,身陷险境在后。如果当时她待在屋内闭门不出,自然什么事也没有。是我连累她平白受了这场惊吓,算起来我还欠她一杯酒赔罪呢。”
王继忠一愣,似乎没料到一个二代弟子居然敢把自己的话软软地顶了回来。随即微微一笑,问道:“那这杯酒,你和我喝是不喝呢?”
陈宁同样报以微笑:“掌门要谢我,自然不敢当。掌门要我喝酒,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相互对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继忠重新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陈宁道:“你看了这封信,就不会这么谦虚了。”
陈宁接过信纸,展开来看,小茉就坐在他左手边,也把小脑袋好奇地探了过来。
信并不甚长,用蝇头小楷写成,一页纸并未写满,两人看得却是一颗心砰砰乱跳。陈宁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这才将信纸递还给了王继忠。
王继忠接过,却并未放入怀中,而是直接送进了锅下的炭火盆中。看着信纸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卷曲,王继忠叹道:“原来这盲僧聋道竟是黑山老妖的唯一传人,至少已是炼意七重的境界。他二人联手,我遇上了也是死路一条,没想到竟然命丧于你手。”
陈宁问道:“这两人的身份来历,敢问掌门是从而查知?”
王继忠摇头道:“不知是哪位高人,蒙面托你一位师兄将这张信纸送给我,相貌姓名都没留下。”顿了顿又道:“虽然这僧道二人籍籍无闻,他们的师父可是大名鼎鼎。早些年横行江湖,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不知有多少义士找上门去想为民除害。可惜这贼修炼的方法极为诡异,威力奇大,竟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天幸二十余年前这贼突然销声匿迹,当时传言纷纷,还以为他是受了天谴患了某种不治之症,没想到竟是躲起来教徒儿去了。”
陈宁和小茉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和尚临死前的那番对话,当即转述给王继忠听。饶是这位掌门大人是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听完这师徒三人惨烈的往事后,亦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半晌不语。
王夫人不想让这些江湖事坏了吃饭的气氛,忙着给每人碗里夹菜。王继忠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又道:“我听小茉说,这和尚曾想收你为徒。能让他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放下师弟被杀之仇,你身上一定有某些极为可贵的天赋,好好努力,今后定然大有可为。”
陈宁还没来得及接话,小茉已抢先撒娇道:“爹,你那套‘天罡正气’我实在是不想学,要不你就传给阿宁吧?他既有天赋,用功又刻苦,一定能继承您的衣钵。”
此话一出,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儿,心想女生外向,果然不错,这时候就开始想着帮心上人从亲爹那骗功夫了。陈宁却是心头一惊,心想这套功法定然是王继忠的家传绝学,如何能传给一个外人,连忙推辞,王继忠却是一摆手,满不在乎道:“你俩现在修为还不够,强炼有损无益。待阿宁突破了炼气五重的境界,我便亲自把这套功法传他。”
小茉没想到亲爹答应得如此痛快,顿时眉飞色舞。陈宁更是受宠若惊,正待起身郑重道谢,王继忠突然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过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逃过了这一大劫,想必不久之后便会等来一场大机缘。到时候估计就看不上我这点功夫了。”
他嘴上虽说的玩笑话,却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反而目光炯炯,像是在暗示着陈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