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长草,将僧衣道袍吹得猎猎作响。
止言坪的某个角落里,这对师兄弟已经沉默了很久。
道人看了和尚一眼,欲言又止。虽然有快十年没见,但他很清楚师兄的性子,也清楚师兄心中的执念,如果不是确实对陈宁青睐有加,又怎么会顶住洪先生的压力,在山下守株待兔近一个月呢?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试探着问道:“师兄,要不咱们进屋当面问个清楚?”
和尚摇了摇头:“年纪,爱好,生活习惯都和洪先生给的描述一模一样,尤其是棋道高明,更是最重要的特征,不会弄错的。”
在离开方府前,两人还将陈宁其他的信息问了个遍。除了一口咬定陈宁棋艺高超外,其他问题方子齐倒是实话实说,没有再刻意编排。当然他这么做绝非良心发现,而是在没有明确指向性的问题前,他只能如此。
于是阴差阳错地,一个最近接陈宁,这个将军府遗孤的形象展现在了这一僧一道的面前:沉默,谨慎,充满毅力和忍耐,最重要的,棋道天才。
道人无言以对。这时两人一前一后,站得极近。道人一抬眼,突然看到了和尚眼角爬出了无数细密的皱纹,心中顿时一惊。他生性不似和尚这般细腻,这些天来也没仔细打量过这位许久不见的师兄,脑海里还残留着当初手刃老贼后两人分别时的模样,全然没想到岁月如刀,早已不能回头。
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一摸,果然颧骨愈发高耸,脸颊愈发凹陷,心中突然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空虚感。
他和和尚自幼便遭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大罪,苦练数十载后终于联手报仇成功,从此天各一方,纵情酒色,本想着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了此残生。没想到十年后两人再一次重逢,更没有想到突然冒出了个陈宁,撩动了师兄沉寂多年的心弦。
他之前对师兄的做法不甚了然,好好的清福不享偏偏对收徒如此念念不忘,真是不可理喻,那老贼传下来的这身本事真有这么珍贵?但此刻他心中却油然升起一股羡慕之情。师兄虽然沉迷美酒佳酿,至少心中还保留着那一丝念念不忘。而自己呢?除了满脑子的美女歌姬和一副臭皮囊,还剩下什么?
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已,脱口而出道:“师兄,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抢了自己好好调教。天下之大,谅洪先生再有本事,也找不到我俩!”
此话一出,道人自己也吃了一惊,和尚更是微微侧身,耷拉着的眼皮猛地跳动起来。
过了半晌,和尚重新转过身,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道人知道师兄下定了决心,顿时热血沸腾,只感到自己一生中从未如此勇敢,如此大义凛然,只待师兄一声令下,便悄无声息地将陈宁打晕,再偷偷带走。
和尚幽幽道:“我辈中人,一诺千金。既已许诺他人,又怎能中途反悔?”
“动手吧。”
道人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只见师兄神色宁静,在稀薄月色笼罩下,整个人透出一种大慈大悲的悲悯气息,心中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了那根造型古怪的铁锥。
他抬起手掌,如同放飞鸟儿一般,那根铁锥腾空而起,开始飞速旋转。他手掌轻轻往前一松,铁锥裹挟着深秋湿冷的空气,立刻朝坪上的一间小屋飞去。但很奇怪的,这根铁锥并未破窗或破墙而入,而是围着屋子四周打转,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隔离区。
道人上前一步,对师兄道:“我去。”说罢不等回应,径自飘然往小屋而去。
因为找人只是洪先生任务里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杀人。
他当然不能让师兄亲手将心中的希望杀死,所以他选择一个人来完成这个任务。
和尚原地静立,一言不发。
……
……
这时夜已深,止言坪上各屋都是漆黑一片,唯独这间小屋里透出一星灯火。道人犹似足不点地般来到门前,轻轻一推,只听得极轻微的咔嚓一声,门栓已断为两截。
透过门缝道人已看得分明,床头点着一盏油灯,床上被子隆起,陈宁正在安睡。
倏忽之间,道人已掠至床头,枯瘦的五指朝被窝抓去。
虽然他和和尚最厉害的功夫都不在手上,但数十载的苦功,这双手一旦发力,仍然坚逾钢爪,破颅穿骨不在话下。
手指甫动,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当场。
有惨叫声并不奇怪。道人之所以会释放那根造型古怪的铁锥,就是怕陈宁临死前的惨叫惊醒了坪上居住的其他弟子。这把锥名为“破音锥”,锥身上刻着纹路复杂的铭文,能够吸收空气中最细微的波动。
没有波动,自然不会传递声音。道人是个聋子,所以他的贴身法宝就是一把能够破除一切声音的利器!
可惜发出惨叫的不是陈宁,竟然是他自己。
道人往后一跃而起,右脚脚背上已是鲜血淋漓!
他背朝房门,身在半空,加之是个聋子,是以丝毫没察觉到房门上的异样,以及机括释放时的数声异响。
直到数枚异物已然近在咫尺,他才恍然惊觉,强行扭转身体,伸手想接,只听得噗嗤几声,他手心,后背各中了一枚附骨钉,其余数枚则被堪堪躲过,打在墙上。
道人已经好些年没有伤得如此之惨了,可惜还没完。他脚未落地,一团黑影从床底一跃而出,刀光闪闪,直奔胸口。
床前陷阱,门上机关,贴身肉搏。这是陈宁精心准备的连环三击。
他有意在床头点起一盏油灯,就是要入侵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而忽略床前地上倒插着的打磨的锃亮的铁钉。对方一旦脚下受伤,必然会本能地后跃,这时再释放门上紧绷着的强力弹簧,射出七枚附骨钉,相当于让敌人自己往枪口上撞。而趁着对方心神大乱,立足不稳,再一跃而出,发动最后一击。
他的连环三击,前两击都完美地达成了预定目标。这其中除了他苦心孤诣外,更重要的原因却在于他的运气太好。他永远也猜不到,一僧一道中实力更强的和尚,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呆在门外,没有和道士一起行动。
道人这时搞不清屋子里还有多少机关,不敢乱动,只得徒手拆招。第一刀猝不及防,胸口被划了狠狠一道,第二刀勉强避过,第三刀已然缓过神来,夺刀,掷地,顺势一掌印在陈宁胸口。
咚的一声闷响,陈宁后背狠狠撞在墙上,喷出几口鲜血。他想站起身来,但一运劲胸口立刻犹如万针攒刺,又一屁股跌倒在地,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没想到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自己拼尽全力的这几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伸手从胸口里掏出一大把碎棉屑,扔在地上。这些棉屑原本是一大块棉布,被他折叠成厚厚一层塞在胸口,果然救了自己一命。
道人见这一掌居然没把陈宁打死,心中也是颇为惊异,直到看见他抓出一把碎末,这才了然,心中暗叹这个小鬼实在是诡计多端。但他此刻右脚被扎出了一个血洞,手心后背都有受伤,虽然并不致命,但内心的愤怒已被完全点燃,之前对陈宁的欣赏和惋惜早已荡然无存,当即准备上前了结他的性命。
不料一步跨出,脚底一阵穿心般剧痛袭来,差点没摔倒在地。道人咬牙切齿,看着背靠着墙角奄奄一息的陈宁,忽然有了主意。
心念一动,那根破音锥如影随形般悄然而至。
之前说过,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有炼气,炼体,炼力这三道,但无论其中哪一道,都绝无可能隔着七八丈的距离操控兵刃,因为这个距离远远超过了这三者的作用范围。
这个道士不一样,他炼的是意,意念的意。
意随心动,他意念能够达到的地方,便是他的世界。
所以在方府后院,那根青竹杖才能无风自飞,稳稳地停在半空,对准方行剑的面门。竹杖后面那双无形的大手,便是和尚的意念。
所以此刻脚步移动不便,道人要用这根破音锥来杀死胆敢违抗他的臣民。
陈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暗地里早已接连运气数次,胸口的剧痛也稍有缓解,但依然装作一副无法动弹的样子,一面绝望地看着道人,一面用眼角余光,偷偷瞄向身前五尺那把被扔在地上的短刀。
便在这时,他耳朵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一丝古怪的声音。
这个声音很像他很久很久以前玩航模的时候,螺旋桨搅动水波的响声。
下一刻,这个声音骤然变响,如同一枚鱼雷旋转着穿过深不可测的海洋,朝自己后背轰来!
他连忙往前一扑,抓起那把短刀,来不及回头看个清楚,反手就是一刀。只听得一声闷响,一股大力震得他虎口鲜血直迸,手中短刀直飞上天,插入房梁之中。
好不容易抢来的兵刃再次脱手,那团黑乎乎的影子却似乎毫发无损,在耳边嗡嗡地响着,如同一只巨大的蜜蜂。陈宁心头大骇,连忙往后一缩,重新靠在墙上。
这时那只“蜜蜂”也调整了方位,隔着三尺的距离,将蜂刺笔直地对准了自己。
陈宁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一根泛着铁青色的锥子,锥身刻满了古怪的线条,一看便让人不寒而栗。
铁锥悬停在半空,飞速地旋转,准备下一刻就将陈宁钉死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