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鸣山的北峰之上,有一座三重院落的大宅。论占地面积,它比精武堂还大,论精细奢华,更远甚于长天派掌门人王继忠的宅邸。以雁鸣山如此陡峭山势,崎岖山路,要修成如此规模的宅院,真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这座大宅的主人,正是长天派副掌门方行剑。
在投靠王继忠之前,方行剑是黑云门的掌门,门人弟子过百,也是称霸一方的势力。那时长天派正方兴未艾,王继忠为了笼络人心,便默许他自建了这座宅院。方行剑喜好奢华,重金聘请了名匠代为设计,又动用了之前黑云门的人力财力,整整修建了一年,这才竣工。
而每到晚上,方行剑便喜欢躺在前院中的摇椅上,一边考校儿子方子齐的修为进展,一边悠闲地欣赏夜色美景。有时谈得兴起,他更会亲自下场演示一番。只见宝剑出鞘,一剑劈向那苍茫夜色,无尽虚空。剑气纵横,将无数隐藏在黑夜里的魑魅魍魉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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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说小茉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一下午都没见到她人。”方子齐演示完今天的功课后,走到方行剑身边,恭恭敬敬问道。因为下午精武堂放假的关系,他在山下吃过午饭后便直接回自己家了。
方行剑已经听他说过今天下山算卦的事。他是情场高手,一听便立刻摇头道:“放心,她要气气的也是陈宁这个野种突然消失,和你无关。”
方子齐心头一松,随即却是神色一黯。方行剑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妥,连忙安慰他道:“别灰心。之前小茉不懂事,和这个野种关系亲近,但今天想必她也看得出来这个野种对她并无真心。以后你多多关心于她,姑娘家的心思自然会慢慢转移到你这一边。”
方子齐这才兴奋起来,想到不久后便可以将这么清丽动人的姑娘搂在怀里,真是心花怒放。又聊了一会,方行剑打了个呵欠,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方子齐会意,当即请安。
方行剑回到自己卧室里,刚脱下外套,门口便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那股甜到骨子里的幽香,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脸陶醉,突然转过身来,一把将来人狠狠抱住。
来人是一名长天派名叫帘雅的女弟子,青衣长发,相貌虽不如小茉清秀,却多了几份妖媚。她突然被方行剑紧紧箍在怀里,却并未惊慌,反而媚眼如丝,话中含娇:“怎么,今儿这么猴急啊?”
方行剑托起她下巴,感受着如凝脂般的肌肤触感,心头一股火起,猛地将她拦腰抱起,往榻上扔去。帘雅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惊叫。方行剑乘势而上,堵住她柔嫩如花瓣的香唇,笑道:“小声点,别让子齐听到了。”
原来方行剑生性风流,原配因病去世后,便和长天派内一些同样不甘寂寞的女弟子厮混在了一起。当然这绝不能让王继忠知晓,所以这些女弟子都是深夜悄悄前来。
一番颠云弄雨之后,帘雅起身更衣,准备离开。方行剑躺在榻上,看着美人微红的下巴,脸上犹有满足之情。他正想再说两句风话,突然发现她的神情有点不对,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卧室大门方向。
他迷迷糊糊地顺着她目光方向望去。这一望之下,犹如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上榻前特意关好的门,居然正迎着夜风,敞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不仅如此,红烛的微光映衬下,门口还影影绰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方行剑这时已完全清醒过来。虽然看不清来人相貌,但从身材来看不会是王继忠,更不会是子齐。他心下稍定,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方家!”
回答他的是门外一声无辜的鸦啼。
方行剑心中暗生警惕。他虽然风流,却绝不是草包。来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自己卧室门口,足见修为之深,绝不在自己之下。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既不说话,也迟迟不动,但这正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他悄悄从被窝中抽出左手,慢慢伸到了塌下。
下一刻,只见白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剑锋出鞘声,犹如一道闪电划破了屋内的黑暗。
这把黑云剑原来一直藏在他的塌下!
方行剑一跃而起,全然不顾赤肩露背,剑锋遥遥所指,正是门口黑影的位置。
他只跨了一步,但剑气低沉的咆哮声,已然来到了黑影面前。
对方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没料到攻势来得如此之快,往后退了一步。
方行剑再越一步,剑气陡然伸展开来,如同一匹全速奔跑的恶狼。
对方只好再退一步,这一步比上一步跨度更大,匆忙间脚步有些踉跄。
方行剑暴喝一声,最后一步跨出,刹那间剑气骤然收拢,形成一个狰狞的狼头,再猛地暴涨三倍,发出一声尖锐的狼嚎,狠狠朝黑影撕咬过去。
奔狼三式。方行剑第一招就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绝学。这招中的前两式只是虚招,都是为最后决胜一式积蓄剑气。
这时对方已来不及再退,只好将手中竹杖插向恶狼的嗜血獠牙。
只听得一声闷响,剑气陡然消散,方行剑捂住胸口,勉强站住身形。
这时他已跨出门外,来到院中。借着月光,遥遥可见对方一颗闪闪发亮的光头。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分明,刚才剑气对竹杖,对方比自己多退了一步。
他心下大安,看来对方的修为尚比自己稍逊一筹。心中只剩下一个疑惑,这个野和尚深夜到访,究竟意欲何为?
一想到和尚,他猛然想到子齐曾对他言道,今天山下算卦的也是个和尚。看来是这小子算卦完被人盯上了。他心中杀意大起,决心抓住这个和尚,再好好拷问出他的真实目的。
一声清啸,方行剑蹂身而上,剑光如同瓢泼大雨般将那和尚笼罩。和尚手握竹杖,与漫天剑光相交。一时间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黑云剑的灼灼白光和青竹杖的幽幽青光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突然间,方行剑左手凭空虚握,漫天剑光顿时被他吸入黑云剑中。他双手握剑,倒悬剑柄,大喝一声,朝和尚当头砍去。
又是一声闷响,却比刚才那声沉重许多,连脚下的土地都被震得微微发颤。接着一道青光从和尚手中脱离,飘入空中,落在了七八丈外的草堆里。
方行剑狞笑一声,准备上前先废他一条胳膊。
但这一步尚未跨出,身后却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啜泣声。
他猛地回过头去,刹那间一股热血直冲入脑。只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帘雅都跪在地上,身后站着个竹竿似的道人。这道人一只手握着一把尖锥在子齐的脸上轻轻比划,另一只手却已伸进了帘雅的胸口,正自无声游走。
他看着儿子脸上惊恐绝望的表情,帘雅春意未褪却挂着丝丝泪珠的脸庞,心下大悔。明明这个和尚不是自己对手,何必一开始就拼尽全力地一击,却忘了他还另有同伙。
正自悔恨交集,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扔下兵器,饶你儿子一命。”
方子齐缓缓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对方。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和尚是个瞎子,两只眼睛已经练成了一条缝,黑夜里显得格外吓人。
和尚见他不动,冷然道:“给你三息的时间,再不撤手,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方行剑脑海急转,如果拼死一搏,对方定然会将人质杀死。帘雅死了倒无所谓,但这个宝贝儿子可是方家独苗,万万不能有事。可如果真放下兵刃,一旦被擒,任杀任刮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三息的时间转瞬即过,方行剑一咬牙,缓缓弯下腰,再缓缓松开手指,将黑云剑放在地上。
见他就范,和尚露出了一丝鬼魅的笑容。
但他笑容未尽,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骤然从脚底往头颈劈来,直似要把自己斩为两半!
方行剑不愧是当年威霸一方的黑云门掌门,过了这么多年优渥的生活,胆气犹在。生死关头,他宁可赌上自己儿子的性命,也绝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死交在对方手中。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好了主意,只要出其不意地杀死和尚,他就有了筹码来和道士谈判。
所以这一剑,他已倾尽毕生功力。一剑既出,全身气息如沸,同时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
鲜血点点,如雨点般,落在青石板上。方行剑右臂因为用力过猛不禁微微颤抖,而之所以用力过猛,却是因为这一剑并没有感受到穿过肉体的阻碍。
这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剑,竟然刺了个空!
方行剑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和尚站在自己三丈之外,脸上兀自挂着笑意。
这怎么可能?方行剑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之所以选择生死一赌,就是已经算准了和尚的修为,铁定躲不开这一剑。可竟然,还是被他躲开了!
刹那间方行剑心头一阵冰凉,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但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预想中的惨叫声并没有传来。他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再一次颤巍巍地抬起头。
可还没等到他开口认输,和尚冰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看来你没刺中这一剑,心里不服啊?”
方行剑心头一惊,对方是个瞎子,看不见自己脸上表情,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服?他正想撒个谎辩解一番,突然听到远处草丛里传来了一丝异响。
下一刻,那根之前被他击飞的青竹杖无风自起,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杖头朝前,悬停在他的面前。
方行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和尚使的什么妖法,竟然可以凭空操纵兵刃?
和尚一言不发,那根青芒杖依旧一动不动地对准着方行剑,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
方行剑突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已然认输,对方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可惜和尚没有任何要解答他疑问的意思。方行剑心一横,持剑当胸,缓缓捏出一个剑诀,深吸吐纳三次,爆发出一声绝望中的怒吼,一剑朝那根竹杖斩去!
……
……
当方行剑再一次艰难地抬起头时,终于彻底心如死灰。他胸口有如万针攒刺,前襟上全是鲜血。那把跟随了自己数十年的黑云剑已然裂成了数截,在夜风中无比凄凉地散落而下,而那根青竹杖,兀自稳稳当当地立在自己眼前,毫发无损。
他终于明白了和尚的用意。对方不仅仅是要战胜自己,而是要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彻底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