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一回来就直奔谢兰的房间,看到那个病弱的少年已经醒过来,正倚在床上看书,才放下心来。
“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唐玉热切地问道。病榻上的少年谢兰,是他七年来最好的朋友。
谢兰有张天使般的漂亮脸蛋,但此刻异常苍白,浅金色卷发稍嫌过长,有几缕黏在额头上,大概是退烧时被汗水打湿的吧。他捧着书的双手手指细长,手背上蓝色血管清晰可见,白色棉质睡衣的袖管显得空荡荡的,又瘦了。
谢兰露出微笑,他抬了抬手中的书:“醒来后看了这么多了。”那是一本一指厚的大书,已经看了一半:“真抱歉,又在你回家的时候病倒了,你一定又因为担心我生病而不能安心在家吧。”谢兰充满歉意地对唐玉说道,继而又笑了起来:“伯爵和伯爵夫人都还好吧?”谢兰湖绿色的双眸像一池秋水,荡漾着本不应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温柔,这对双眸此时正注视着唐玉。
唐玉是个英俊少年,火焰般的红色卷发下是一双闪耀着忠诚和坚定的褐色双眸。他只比谢兰大两个月,不过此刻他已经十四岁了,而他的朋友才十三岁,这是因为唐玉的生日刚好在立夏那天,谢兰的生日则在仲夏日,而现在正是位于两者之间的初夏。
“家父家母都好得很呢,多谢你记挂。他们也很惦记你的身体,尤其是家母,经常在我面前感叹,”唐玉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学起他的母亲来:
“兰儿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啊,那么漂亮的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小小年纪,礼仪那么周到,举止那么优雅,简直就是落入人间的安琪儿……唉,就是身子骨有点差……不过那孩子长大后准是比他父亲公爵大人更加迷人的爵爷呢……”
唐玉还没学完,已经撑不住和谢兰一起咯咯笑成一团,他半是笑意半是醋意地对他的好友抱怨道:“你可真是招那些贵妇人的喜欢啊。”
唐玉自己本身就是个招人喜爱的少年,但这多半是因为他那刚刚开始显露的少年意气。但是他的朋友就不同了,谢兰从小被夸到大,玉京城里的妇人们,无论贵贱,谈起兰花公爵(也就是谢公爵)的公子,都像是在谈论自己最漂亮的孩子一样,充满了自豪和怜爱,满口的”安琪儿“”小宝贝“,当然末了都会加上一句“就是身子骨差了点儿”。
唐玉深知自己的朋友与其说是享受这种待遇,不如说这种局面令他苦恼,不过他也只苦恼一小会儿,很快就会一头扎在书本里,去另一个世界里遨游了。
唐玉凑过去坐在谢兰身边,拿起那本书,翻回封面,“海岳传说”四个镶金的花体字映入眼帘:“又是这本书,你不是七岁就开始看这本书了吗,都看了上百遍了吧。”
“可是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啊。”谢兰自己也觉得很奇妙。
那本书根本没有意思,唐玉心里默想,这七年来,好奇心使然,他也多次试图看那本书,可是每次都是连一页都没看完就睡着了,那本书又深奥又枯燥,完全不像《巨灵传说》《海妖传说》《神龙传说》……那些玉京城内孩子们中最流行的传说那么有趣。不过唐玉把这句话默默地吞回肚子里,他不想让朋友扫兴。
唐玉将目光转向花园,由衷地赞叹道:“兰花开得真美啊!”
这是谢兰的第二大兴趣,养花。
这事儿要是放在别的贵族继承人身上,一准儿会被人嘲笑:骑射、打猎、斗剑,这些才是和贵族相称的休闲活动,养花那种事儿,是平头市民和农夫们的兴趣。
但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对谢公爵家实行了不同标准。谢兰不仅没有被嘲笑成懦夫,泥腿子,娘娘腔,还因此获得了一个美名。谢兰的花园里满种各色花草,最多的是香兰杜若,因此他的花园被称作“兰若园”,而他则被暗地里称为“兰若公子”。如果不是法律规定不满十四岁的贵族不能有称号,这个美名恐怕早就传开了。不过既然离谢兰十四岁生日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大家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了,明里暗里都开始用“兰若公子”称呼谢兰。
这种事儿,经常在街面上玩耍的唐玉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总是缠绵病榻、大部分时间呆在城堡花园里的谢兰则完全不知情。
说起这座城堡,也是玉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景观,当然得除去城中心那座富丽堂皇的紫色皇宫,以及东山上那座传奇的海文学堡。
这座城堡,用大人们的话来说,是“巴洛克式”的建筑物。“巴洛克”是上古仙灵语在当今普及语中的残留词汇,这种词汇很多,有的能说出它的意思,比如“安琪儿”意思是“天使”,“魁甘特斯”意思是“巨灵”;还有些根本说不出它是什么意思,比如“巴洛克式建筑风格”。没有人能说出“巴洛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对照这座城堡来讲,它的意思应该是:自由,动态,不对称,富丽的装饰、繁琐的雕刻以及强烈的色彩,各种曲面,圆形和椭圆形空间,极致追求装饰与华丽,以便于能够直观地给来到城堡的每一个人以震撼。
这座城堡主体全部使用珍稀的彩蓝石建造,这种石头在阳光下会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天鹅湖般的蓝丝绒效果,而夜晚则会发出浅浅的蓝色荧光,城堡外壁上镶满了纯金和白玉的雕刻,数不清的窗棂上则全部装上了花色切割的天然水晶。
当地人管这座城堡叫“兰花宫”,但其实它还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这个名字从久远的传说中而来,叫做“风中听兰”。
唐玉是七年前来到风中听兰城堡的。
帝国贵族中流行这样一种风俗:把年满七岁的孩子送到别的贵族那里当仆从,以学习成为一名骑士的必要技能。
唐伯爵在唐玉出生前就已经归隐山林,与伯爵夫人一起过着闲适的山村田园生活。虽然归隐的生活条件很是优裕,但唐伯爵还是喜欢亲手做一些锄豆割麦的田间活动。
那是一个宁静美好的秋夜,一轮满月将整个村庄和田野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显得格外静谧安闲,穿梭似地飞舞着的星星点点的秋萤,在夜色编织着一幅幅变幻不定的光的图案。
带着日间田野劳动后的轻微疲乏感和快意安恬,唐伯爵与短暂乡居在此的谢公爵不期而遇。
唐伯爵正思忖着要把夏天就已经过完七岁生日的幼子送到谁家去寄养,见到谢公爵后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犬子能够在连见过大世面的玉京城人都交口称赞的谢公爵身边学习,那他必定能够成长为一名英勇而正直的骑士。
溶溶明月,点点流萤,对于这个提议,谢公爵欣然应允。
事后得知此事的唐伯爵夫人丝毫没有怪罪丈夫不跟自己商量就草率决定此等大事,反而喜出望外,倍感荣幸。
就这样,唐玉来到了京城,住进了风中听兰城堡。
当他在城堡中第三次庆祝自己生日的时候,他已经在城堡中整整住满了一千零一天。根据帝国法律,在贵族家中住满一千零一天的人,将成为这个贵族家庭成员的一份子,从那天起,风中听兰城堡就成为了他的第二个家。
同大多数寄养少年一样,唐玉深深热爱着自己的第二家族,提起来满是自豪。这个家不仅有美丽而历史悠久的城堡,忠诚正直而且能干的仆从,还有令人敬仰的家主,以及他愿意一生追随的朋友。
七年前,唐玉初次来到风中听兰城堡,被引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谢兰。谢兰与他同龄,由于体弱多病,谢公爵不忍把他送到别人家里作仆从,执意留在身边,延请了玉京城里的文武泰斗来家中授课。
唐玉名义上是来谢公爵家作仆从,实际上谢公爵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所有待遇和谢兰一模一样。
谢兰敏而好学,体弱而好武,深得那几个教课的老头子们喜爱,唐玉也只好加倍努力,不落朋友之后。
只是随着年纪增长,谢兰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晕倒,高烧几天不退,终于连听课都坚持不了,三年前还能够挥剑与唐玉斗上半个时辰的谢兰,现在拿剑五分钟手就会发抖,而那块雕刻着兰花族徽的盾牌再也举不起来了。
唐玉为谢兰感到难过,但是谢兰自己倒不是很在意。不能用剑之后,他便更加埋头书本,他爱上了绘画,能够根据古书传说里的片言只字画出活灵活现的远古怪兽,还经常绘制一些极其精细、但是只属于神话世界的神秘地图,偶尔,他还尝试翻译那些全部由仙灵语写就、连老师也看不懂的远古书籍。
他越来越专注于传说和神话,越来越沉浸在幻梦之中,很多人因此担心他终将会迷失在梦中,再也回不到现实,但是唐玉知道,谢兰的眼睛,永远紧盯着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因为这里才是他最爱的地方。
城堡之外,浓荫低树,知了高歌不歇。平民的孩子们在池塘里摸鱼嬉游,贵族的子弟们在林地里斗剑骑射。
这里,是被称作“帝国的心脏”的玉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