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殷贺很少过问军务，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顾虑，不过接连几日见殷旭把军中一切事物都安排得景然有序，也就渐渐放下心来。顿然清闲了，心里难免会有些空荡荡的，再过了几日这空荡荡又转为彷徨徨，紧接着又变成急躁躁。于是，他便时不时的跑到太守府找莫子瞿饮茶下棋，借以平定内心的惆怅。
殷旭一路快马急驰而来，正好撞到他俩儿在前厅。
忽见殷旭至此，殷贺急得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气息急促地问道：“你如此匆忙赶到此处来找我，想是出了什么事了？”
殷旭一脸淡然，恭敬地向二位长辈行礼，才又不慌不忙地回道：“事情是有些急，不过不是来找父亲的。”一转过身，他拱起手，对着莫子瞿问道：“有些事，想请旻曦妹妹帮忙，不知伯伯可否允许？”
莫太守缓缓撩起眼幕，疑惑地望着殷旭：“旻曦能帮你什么？”
“有些摩邪族的信件需要妹妹代为译一下。”
“哦，这到不难，她此刻应该在画室，你随丫头进去找她吧。”说罢，他大手一扬唤来一个丫头领着殷旭进了府院。
殷旭刚一走远，莫子瞿随即转过头去，刚好撞见殷贺正大气长舒，释然回神的样子，便趁机打趣道：“看看，殷兄刚刚说要放手的，可是口不对心，还是担心的不是？”
“为人父母者，又岂能真正做到完全放心的？子瞿莫笑，我看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你何时又能真正放得下旻曦？”
莫子瞿点点头，吐气叹道：“内人去世早，她眉眼有几分长得像她的母亲，又一向孝顺懂事。这些年有她在身边，倒是打发了我不少寂寞。”
“我见这孩子也是极好的，要不怎么说子瞿有福呢！”
“殷兄的旭儿也不错呀，炽腾而热烈，烁烁耀眼，人如其名，恰似旭日东升！”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过是在小辈中略年长，多些经历了罢了。你应该知道，他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殷贺斜起眉眼，悄悄探了过去，不紧不慢地试问道：“怎么样？就这个，可还看得过眼？”
莫子瞿将眼半眯成一条缝儿，目色好似两缕新升的阳光，锐利中又带着几分温热，悄然穿过殷贺的圆阔的眸子。略久，他都只笑不答。
殷旭随府中侍女来到了画室。说是画室，其实就是在一间宽阔的屋子里摆了一张长案桌，四周也没置多少家具，只有大大小小的花架子无数。北方的冬天比较干燥寒冷，把花搬进屋内养着，就算在隆冬季节，也是润色满屋。远远望去，莫旻曦正神情专注地画画，殷旭挡住了准备通报的丫头，立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莫旻曦猛一抬头，眼角余光晃出了一个人，冷不防惊得抖了一下，回神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殷旭。
“吓我一跳，原来是殷旭哥哥。”
“本不想打扰，所以就没叫人通报，没想倒把你吓着了。”
莫旻曦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抿笑道：“我听闻哥哥近几日忙于军务，今儿怎么有闲过来了。”
“有点事，不知你可否帮忙？”
“哦，找我帮忙？”莫旻曦微微睁了一下眼睛。
“有一些摩邪族文的东西，想让你帮着看一下。”殷旭随即拿出了那封信和图纸。
“范老师不是被父亲请去帮忙了吗？怎么？他不愿意？”
“不是，我已经让他去刺探军情了。”
“是吗？哥哥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就不怕有什么变故。”莫旻曦暗暗扫了殷旭几眼，一低头，便读起那封信来。
“太守的知己，太守千金的恩师，可是极妥帖之人，有什么好怕的？！”殷旭道。
“这是一封写给摩邪族城守将军的信，信上说，‘已查，两万齐军于数日前驻扎城外郊西北处，随付军营地图。”莫旻曦很快就看懂了其中意思。
殷旭眉头突然皱一下，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他们动作可够快的。”
“你是指…..”
殷旭给了莫旻曦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又说道：“你可不可以，帮我写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信上就说齐军长途奔袭，疲惫不堪，且癔症肆略，已溃不成军，恐再难北行。还有，能不能把这张图改一改？”
“哥哥是准备将计就计？”
殷旭浅笑，并没有作答。
莫旻曦本就出自书画世家，初制滥造画幅图也是手到擒来，胡乱几笔，一会儿功夫，信和图都准备齐了。殷旭摊在手里略微看了几眼，显得很是满意，连声道谢。因其心里还挂着营里的事儿，也没有久留，一番拜别，便匆匆告辞了。
望着殷旭远去的背影，莫旻曦的目色渐渐淡了下来，她将身子倚在廊下的一根棕红色的柱子上，嘴角微微上扬，于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凝思。
“殷少将军走啦？”身后传来温和的女人的声音。
“是呀。不然呢？”莫旻曦回过神，猛然发现已经悄然走进的侍女秦姑姑。
姑姑捧着热茶，笑吟吟地回道，“原以为他还要坐会儿，我还备了些茶点。”
“人家是大将军，有军务在身，哪有那个闲情？”
“我听说这个殷将军在军中年轻将领中也可算是个风云人物。”
“你天天都待在府里，又是听谁说的？”
“听向南说的，向南很是仰慕这两位殷将军。”
莫旻曦蛾眉微展，顽皮一笑：“他又何须仰慕于人，他自己本来就很好。”
“是。不过向南虽好，还需时日历练才是。”秦姑姑接着道。
“姑姑别着急，将来你们秦氏一门定会有人才出的。”
“但愿如小姐所言。”秦姑姑欣然一笑，缓步跟着小姐回了房。
那秦向南办事也算麻利，不出半日功夫，就找来两个会讲摩邪族语的少年，在殷旭帐外候着了。殷旭一回营便立刻将他们招至了帐中。
“这两个人可靠吗？”殷旭问。
“应该可靠，他们都是清沙城出生，长大，然后从军。家眷也都在此处。”
“那好，你今晚就把抓回来的人放了。然后暗中派人跟踪，看看他们在城中可有据点，如若有，你可将他们抓起来，然后再派这俩个人，把这封信和图，送到他们的联络人手上。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得有失。”
“是，末将遵命。”
待秦向南退去，殷旭随即招了同为大将的叶荣来帐中议事。叶荣原是殷贺座下宿将叶茂长子，这位青年将军，其武艺得益于其父将亲传，招式收放有数，胆色勇猛过人。叶荣与殷旭从小就在军中长大，虽非亲却似亲，称其肝胆相照，生死不弃也不为之过。在这良将辈出的西北军中，俩人好比一鞘双剑，避锋韬晦，只待势而发。
“怎么有事？”帐里出现了一位面容俊朗，身形高瘦的男子。
“是啊，看来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殷旭意味深长地望着叶荣问道，“你这几天练兵，可还顺利？”
“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顺利，将士们虽长途行军，却暂无不适之处。”
“那就好，有劳叶大哥留意将士们的情况。”
“是。”
“叶大哥，你刚刚成家，新婚燕尔，我本不该令你此时出征的。可是你要知道，这边也确是需要你呀。”殷旭带着愧疚，缓声叹道。
“哪里的话，大丈夫顶天立地，以天下为家，又怎能成天儿女情长？”
虽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即是出自叶荣之口，殷旭也舒心不少。他浅浅一笑，“知吾者，荣也。知汝者，旭也。”
两个年轻将领，四目相汇，眼神里坦坦地溢出坚定与信任。同样是出生将门，同样是自幼在军中长大，又同样被父辈们赫赫军功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所笼罩着，覆盖着，他们一直都在殷殷盼望着曙光；日头一长，年齿渐长，那份盼望被压得变了型，又凝成了渴望，这渴望别的作用没有，倒是让两个战友越靠越拢。
事情往往都是曲折离奇的，尤其是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刻。虽然叶茂将军这次能够出征完全是凭着与殷贺的老交情，他本来得的就是一个协助管理军队粮饷的闲置，却因与儿子叶荣的观念不同而闹得不可开交。叶茂认为：‘仓食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给将士们吃饱喝足，他们才不会‘饥寒起盗心’，到处惹民生事。而叶荣则不以为然，他认为，‘保暖思****将士们如今只是练兵休整，还未到上阵杀敌的时刻。给他们吃的太饱就会无端生出过多的想法，丧失斗志。所以他只给将士们每人每日食七分饱，让他们时时刻刻因饥饿而保持清醒的状态。
父子二人的初衷都是好的，可就是因为怀着不同的想法，而各自僵在那里。叶茂是军中元勋宿将，又常常以长者自持，时时拿出自己的身份压人，搞得叶荣整日苦不堪言。遇到这样的事，他也别无它法，只得跟殷旭唧唧，横竖有个人站在自己这边总是好的。
“怎么样？还好吧？”殷旭的嘴角微微的扬起，眼里跳动着顽皮的神色，“我可听说，前些天你与令尊大人因为分发军粮的事，搞得很僵。老爷子还气得几天不见人，此事可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
叶荣涩涩一笑：“别提了，我该如何是好？于公，他只是个掌粮主薄的协办，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竟敢公然违抗军令。于私，他是父亲我是儿子，这父命不可违，我又不可忤逆而公然驳他。夹缝之中难以为人，长此以往，我这个将军将如同虚设，毫无威仪可言。
“我也知你为难，可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叶老将军资高历长，治军布阵原是他本职，对于一些看不惯的事，说道几句，也属正常。更何况，他又是叔伯级人物，别说是你，在这军营里，咱们这辈人，私下拜见也都是要以礼相待，不敢轻言顶撞的。自古三纲五常，以父为尊。为人子者这点委屈，且受着吧！”
“我个人受点委屈自是无妨，可军政大事，岂能儿戏？”叶荣将眉心揪作一团，斜眼示意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也是我们出发前就预想到的情形，况且情况还不算太糟。细细想起来，这也是一件好事。咱们大可以此事为由头，向监军大人诉诉苦嘛。”殷旭冲叶荣眨了眨眼睛，抿嘴一笑。
叶荣先是一睁，再凝神一想，然后双眸微张，点点头，心领神会。
虽说是炎炎夏日，但北境黑夜总是来得比较早。每每暮色降临，如无要事，大家都早早回了营。晚膳后，殷贺以汇报军情为由，来到了殷贺的帐中。
或许是因为叶氏父子的前车之鉴，他决定采取比较谦卑的方式来处理父与子，上级与下级之间交织的关系。
“父亲。”殷旭单膝着地行起军礼。
“你来了，何事？”
“旭特来禀报近日军情。”
“可有疑难之事？”
“父亲苦心，让孩儿全权处理军务，原本应尽心竭力，为父分忧。只是有些事着实棘手，旭偶有愚钝，还望父亲指点。”
殷旭的语气颇显生硬，这让殷贺有些意外。他捋了捋胡须，仔细地探看着殷旭。
“有什么，你就说吧。”
“父亲可曾听说，前几日叶伯伯因军粮分配与叶大哥起争执一事？叶大哥碍于父子之情不敢相驳，却又因此而有损其将军的威仪，正惶惶不知所措，时至今日也是一筹莫展。叶伯伯乃军中元勋，孩儿虽为一军统帅，也不敢对其有所训斥，这一点还望父亲明鉴。”
殷旭长舒了一口气，沉思了几许，缓缓开口说：“你叶伯伯身负战伤，我曾下令强行让他退伍，可他却执意不肯，临出发前还几次三番地肯求我让他随军。作为长者，他的心情我能体谅，所以才让他来了。只是此次关乎军心士气，我会找他好好谈谈。你只需记住，军中无父子，军令非戏言。不过，私下里，对这些叔伯们你还是要多多谅解才是。”
“父亲教诲，孩儿一定铭记于心。”
“还有事吗？”
“没了。”
殷旭试着退下，不过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还是有事？”殷贺看着殷旭欲言又止的神情，有些费解。
“确有一事，想讨父亲的示下。”殷旭低着头，双眼搭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问道，“许先生与几位参将近日正急于整编北疆各要道的地图，却因语言上的疏漏而进展缓慢。孩儿想请旻曦妹妹来军中相助，不知父亲可否同意？”
人在想要欲盖弥彰的时候，就算再聪慧，都会显得极其笨拙，措辞也会相应的凌乱起来，这种样子往往被称作“憨态可掬”，殷旭此刻便是如此。
殷贺窃窃一笑，故意佯作不解道:“这清沙城里就没别人了？非得是旻曦？”
面对父亲不深不浅唐突一问，殷旭突然哑了口，“呃，啊，这…..”
还未等殷旭回过神来，殷父又快速地插了一句：“此次北征，兵符与将印都在你那里，按军规，连我都必须听从于你，你不必事事都来问我。只不过旻曦不是军旅之人，此事也须得人家愿意才行。”
“嗯，对。“殷旭点了点头。
殷贺轻轻瞄了儿子一眼，似问非答地来了一句，“你旻曦妹妹可好？”
这个问题似乎意欲幽远，殷旭不好作答，只得浅浅一笑，算是回应。帐里的气氛一时微妙起来，殷贺扬了扬峰眉，耐人寻味地望着殷旭，此刻儿子的心思他或许猜出了几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