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晶莹剔透的水珠欢快地打在地上并四溅开来。夏季充裕的雨水,激昂地滋润着清沙城外广阔的树林与草地。在雨水的催促下,草儿长得格外的茂盛与健壮,这为以出产良马闻名的清沙城提供了充足的原料。然而,北部边区地势平坦,经不起太多雨水的眷顾,这一连下了五日的雨,早已把地势低洼之处填成了小池塘。紧接着又是一连串阴阴晴晴,冷热不定好几日,搅得空气湿湿黏黏,蒸笼似的,让人直淌汗,却为毒虫恶蚁提供了生长的乐园。
这几日军中好多人都被毒蚊咬伤了,伤口都是豆大的一个红疙瘩,奇痒难耐。好在伤口大都是在手臂及腿肚子这些皮糙肉厚的地方,抓抓挠挠并无大碍,只需上点膏药,休息几天便没事了。
秦向南前一日早间巡防,不想也被蚊子给咬了。这蚊子倒也有心,哪儿不好选,偏偏叮到秦将军的右眼皮儿上。因太接近眼睛,不好上药,这位年青人原想一个小红疙瘩无甚大碍,只需养养就可自行消退,于是并没有多虑。不料只隔了一日,小红疙瘩渐渐地变成了大红疙瘩,最后整个右上眼皮都肿胀起来,挤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儿。当天晚上,秦向南便开始发起了高烧。
秦将军尚未婚娶,偌大的府邸只得小侄儿秦冠同住。那秦冠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娃,见这病症来势汹汹,早就慌了手脚,赶紧派人告诉了母亲秦敏贞。莫太守因前些日子接待四皇子一行过于操劳,略感疲惫,所以得空就到郊外的寺里清修去了,太守府也只有莫大小姐一个主人。
秦敏贞得到消息后,也不知是怎么个险恶情形,并不想告之小姐让其担心,只借口说是小儿顽皮,她需要去秦府一趟。于是,晚膳过后,她侍奉完小姐便出了门。莫旻曦最初也觉得奇怪,秦姑姑的儿子一向乖巧懂事,何时开始顽皮过?不过,回头仔细一想,人家毕竟是亲母子,多日不见,思念自然是有的,偶儿想要聚聚,说说体己话也是常情,于是她也没有再多想了。
次日清晨起床后,元珠过来侍奉梳洗,莫小姐才发现秦姑姑昨日彻夜未归,觉得有些蹊跷,细问之下,无珠才缓缓道出实情。
“小姐不知,向南那眼睛肿得跟牛眼睛差不多大,眼皮通体透亮,那眼皮里的血脉都清晰可见。”元珠张大眼睛,一脸的惊愕的表情。
这阵势听起来也够吓人的,莫小姐慌忙问道:“你可去看过?”
“前日去了,不过当时还不甚要紧,听说从昨黄昏开始就高热不退,秦姑姑才赶了过去守他一宿。”元珠也是恍恍惚惚,不太确定。
“那咱们待会儿去瞧瞧他吧。”莫小姐一听“高热”,心又紧了一下。
她顾不上吃早膳,梳洗完之后就带着元珠到厨房,让元珠做些小菜,自己亲手熬起粥来。
因前几日下雨的缘故,殷旭被困在军营也是好几日。依他以往的心性,冬寒夏暑,将士们都要出营操练的。只是这后续部队刚到,他有些担忧将士们水土不服,也就乘着雨势让他们休养了数日。这天刚一放晴,将士们都出来舒缓筋骨,他也有心出门走走,忽然想到太守府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于是即刻让蒲椹备马,两人一块往城中走去。
雨后初晴,地面上坑坑洼洼之处还是有些泥泞,大街上的人也很稀少,除了忙于生计要出街摆摊儿的劳作之人外,大家都不愿出门弄湿了脚。殷将军一身米黄色薄绸长袍,骑在那匹全身深褐色的千里宝马上,颇有些儒将的味道。他们一深一浅地在街上走着,说来也奇怪,那马像是认得旧日居所一般,刚走到太守府侧门不远处就自己停了下来。
“将军你快看,那人不是莫小姐么?”蒲椹眼珠子不大,却是尖锐,大老远的就看见有两个熟息的身影从侧门出来。
殷将军定睛一看,果然是旻曦,身着棉帛碎花长裙,头上随意插了一支木制发簪,一副邻家小女的打扮正提着食盒和侍女元珠从侧门走了出来。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蒲椹问道。
“不用了,我是来拜见太守的。”殷旭漠然一答,随即调转马头朝太守府正门走去。
行至太守府大门,殷旭向门卫通报了姓名,不一会儿,莫府总管就殷情地赶了出来。他见到殷旭,连忙行礼:“将军来的真不巧,我家太守前几日去郊外寺里打禅,要迟几日方归。大小姐也才刚出门,实在是抱歉。”
“哦,是这样。”
“要不您入府等等,小姐应该不会出门太久。”总管见殷旭有些犹疑便补充了一句。
“那我还是迟些时候再来叨扰吧。”殷旭拱手,上马离去。
“现在时辰还早,不如咱们在城里逛逛再来吧?”蒲椹年轻贪玩,一进城里就左盯又看的,总是不愿放过任何一处热闹。
“也好,我听说秦将军病了,不如我们先去探探他吧。”殷旭轻叹一声,点头应道。
莫小姐与元珠已经到了秦府内苑,秦府因没个女眷管事,府里人少动静也小,上下里外加起来尚不足十口人。秦向南在家也是大大咧咧的男子,对下人也没甚威严,府内管得也比较散乱。府院也不大,内里的修饰稀松平常,只青灰二色,单调又沉闷,一眼就知道是只有男丁活动的地方。
下人来报莫旻曦到访时,秦向南碍于脸上的伤势,本不想相见,托秦冠出去搪塞,说已大好,不甚要紧,让莫小姐回去。
那莫旻曦是何等爽利之人,还没等秦冠把话说完,便将身子一转,直匆匆地往秦向南的卧室走去。
“我到要看看,到底变得有多怕人!”莫小姐人尚未现身,爽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病榻上的小伙子听到了有些着急,慌忙的拿了一方素帕将右眼遮起来。
莫小姐见状,会心地憋着笑,言辞温和地说道:“在我面前你还要遮遮掩掩的。从小到大,你什么样子是我没见过的?”她镇定自如地走到秦向南的面前,轻轻的抚去秦向南挡在眼睛前面的手,“来,让我看看。”
小伙子脸上阵阵发烫,羞怯地将头低下。
“还好,还好。”莫小姐仔细探看了一番,随后将一只手放到小伙子的额头,又将另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隔了一会儿,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不发热了就好。”
“本来就没多大的事儿。”小伙子又慌忙将那只肿胀的牛眼盖住。
“知道吗,元珠跟我讲你的病情时,我真的吓了一跳。”
“元珠的话你也信,她尽会唬人。”秦向南转头望向元珠,用另外的那只眼睛觑了她一眼。
“你还说呢,让我们好生担心。我昨夜一夜都没睡好。”元珠嘟着嘴说道,“看,一大早,小姐和我就亲自下厨给你准备了这些个,还不快快好起来。”说完,元珠赶紧把煮好的粥和小菜从食盒里拿了出来。
秦向南心中顿时泛起片片浪花,他低顺着眉头,微微一笑,“多谢小姐。”
“今天又怎么这么客气,还叫我小姐。”莫旻曦瞪了向南一眼,随手接过元珠手里的碗,准备亲自喂秦向南喝粥。
“这怎么使得,旻曦”秦向南推开莫小姐手里的粥,将头转向了一侧。
“没事,这里就我们三个,又没外人。”莫小姐一边说,一边将勺子伸进向南的嘴里。秦向南怯怯地啜了两口,悄然藏起心中的窃喜,细细地品着其中滋味。
莫旻曦觉察到身边的气氛有些微妙,不免纳闷,便开口问道:“怎么?不好吃吗?”
秦向南佯笑道,“不不,很好喝的。”
“奇怪,我很少失手的。”她歪着脑袋定了定,然后恍然一笑,“哈,起锅的时候忘了放糖了。”
“哈哈,小姐定是手生了,太紧张的缘故。”元珠也跟着笑。
“你笑?还不快去后厨房拿点糖过来。”莫旻曦瞪着眼,佯装恼怒道。
元珠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兴兴头头地跑了出去。
“没事儿,咱们先伴着小菜吃,等元珠把糖拿来了再吃甜的,就当是餐后甜点了。”
“这样挺好的。”秦向南试着安慰道,“我只是有些感触,很久很久都没有吃你煮的粥了,尤其是专门为我做的。”
莫旻曦也淡淡一笑,凝神思索了一阵子,“是有些日子了啊。”她看着秦向南,清亮的双眸里满满闪烁着往昔的记忆,“我记得上次是两年多以前,我们一起出去玩,回程的时候我的脚崴了,骑不上马,你把我扶上去之后,又怕我摔下来,固执地牵着马头,自己却走回来了。”
“结果第二天,我的食桌前就放了一碗粥。”小伙子满脸笑容。
“还说呢?几十里的路,害你鞋都走破了。”莫小姐轻轻蹙起了眉,惴惴地低下了头。
“在我的记忆里,莫家大小姐是从不轻易下厨的,就连太守也是要等到过年过节,或者是生辰什么的,才能盼到一碗粥喝。所以那次,是我赚了才是。”小伙子顽皮一笑。
“你呀,尽会宽慰人。”莫小姐欣然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元珠从厨房取完糖回来,正往回走,刚走到长廊下,远远的就看见有一个熟息的身影从卧室的窗户外走过,然后出了内苑,只因隔的太远,她并没有看得真切,只觉得有点像殷将军,或是别的什么将军,她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摇了摇头,随步进了卧室。
“瞧瞧,你一生病了,小姐又是亲自熬粥,又是亲口喂的。看得我都想病了。”元珠一进屋子就嘟囔道。
“你生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呀,小丫头,小心眼。”莫小姐用余光斜瞟了元珠一眼。
“那好,现在外面还有那么多的蚊子没喂饱,你在外面站一宿,我保管明天就有粥喝了。”
秦向南一声大笑,莫小姐也连带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就会捉弄我,哼!”元珠双手扶臂,佯装生气。
秦府里欢声笑语,秦府外的世界一片阴霾。那殷旭从秦府出来后,黑沉着一张脸,一语未发,他愤然纵跃胯上马背,冲着马就是一声呵。不料才刚走出没多远,便觉着有些不对劲儿,越想越乱,越乱越想,五脏六腑中一股酸酸的热流噗噗往外翻滚,突然,他停下脚步,对着蒲椹道:“蒲椹,你先回军营,不要问为什么,走!”
蒲椹见将军绷着一张冷郁的脸,语调中带有灼灼煞气,也不敢再问,只“哦。”了一声便灰溜溜地走掉了。
殷旭猛地一拉缰绳,马头转了一个方向,再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风一般地朝太守府奔去……
病人还需要静养,莫小姐也并没有在秦向南那里待太久。照顾他用完饭后,又吩咐元珠帮他上了药,还找来下人细细嘱咐一翻,方才安心离开。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里,元珠一路哈欠连连,莫旻曦知道她因昨夜担心向南,没有睡好,便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眯一小会儿。车轮碾压在布满泥土的大街上,车夫在第二个叉路拐了一个弯,转到了靠小巷的侧门旁边。莫旻曦唤醒昏昏沉沉的元珠,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缓缓落车。驾车的仆人待二人站定之后,便将马车向后门驶去了。
“旻曦。”
二人正要进门,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莫旻曦先是一征,然后徐徐转身,仰首一看,才发现是殷旭。
“哥哥为何在这里?”莫旻曦有些吃惊地问道。
殷旭没有回答,却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元珠。元珠马上就领会其意了:“哦,我还有事,先进去了。”
元珠走远后,殷旭才缓缓地把目光移到莫小姐的身上,语气平和地说道,“我来找莫伯伯的。上次那个叫本默的年轻人挺不错的,我想问问能不能把他调到军中。”
“哦。父亲几天前就出门去了。”
“我一早来的时候就知道了。”殷旭蹙起眉头,深邃的双眸巧妙地掩饰着怒火,直晃晃地盯着莫旻曦,顿了顿,才又道,“后来听说秦将军病了,我就顺路去了趟秦府。”
莫旻曦双目微睁,淡淡一笑:“那你为何不进来?”
“见你们在里面,有些不太方便。”殷旭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轻轻地握紧了拳头。
“是这样啊。”莫旻曦垂下了眼帘。
许久,俩人都默不作声,僵持数秒之后,殷旭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用力地咬了咬嘴唇,眼神也变得严厉起来,“难道你就不想要解释一下吗?”
“解释?我做错了什么?”莫小姐一脸坦然,毫无遮掩地凝望着殷旭。
一股火苗子在殷旭的胸中四处窜动,呼呼欲出,他深吸着气,竭力压制住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绪。闷声无语,只征征地站在那里。
莫旻曦微微觉察到四周似有暗潮涌动,未免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她几番思虑之后便开口道,“若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
话声刚落,她转身正要离去,殷旭一把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腕。莫旻曦瞬间放大了眼,木木地瞪着他,又试着挣脱开来,好几次,都没有结果……他的手死死拽住不放,铁皮似的,生冷而坚硬。
殷旭没再多说一个字,只定定地站在那里,目光有些慎人。根据从小到大同莫子瞿智谋相博的经验,莫旻曦心里明白,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恼了,如此,抵抗也是徒劳,于是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做声。
就这样僵持了大概三刻钟,待双方都冷静了下来,莫旻曦才试着缓缓开了口:“你是打算让我一直陪你站在这里吗?我的手已经快没有知觉了。”
殷旭回过神来,慌忙将他的手松开,就在松手的那一瞬间,一道鲜红的勒痕出现在莫小姐的手腕上,殷旭的心蓦的抽动了一下,他原还想再仔细看看,谁料,莫旻曦却迅速将手抽回,匆匆甩下一句“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的步入侧门。殷旭正欲上前解释,手扬在空中,顿时没有那股勇气,只木纳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