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风声暴烈,如瀑黑发在风中狂舞,急速坠落的身影在云雾中形成一道空气湍流,呼啸声尖锐如金石!
九歌被狂暴的下坠之力震得胸口烦闷,狂风吹的睁不开眼睛,她只觉灵魂似乎要冲破脑壳飞上天!
有那么一瞬,她有点后悔,她是疯了吗竟然真的跳下来!
眨眼间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九歌将袖中的红菱全部散出,三丈红菱登时被劲风拉直,呼喇喇地响!
下降速度缓了缓,然而还是不够,九歌咬着牙,徒手将外面的白衣罗裙撕裂,双手展开,撑伞一般举在头顶!
白衣仿佛被强灌了一口气,鼓起个大包,稍稍减弱了几分风力。
九歌一面坠落,一面借着微光仔细观察两旁崖壁。然而这面崖壁仿佛真是被劈出来的,光秃秃的,比和尚的脑袋都秃,竟是没有任何可依凭的地方!
她的心蓦然凉了半边,暗骂一声,挥起红菱,狠狠地拍打在岩壁上!
红菱被灌注了真气,坚硬如钢铁,拍在崖上,瞬间击起一阵气浪!
趁着这阵气浪,九歌下落的速度登时缓了一下。
暗夜中,只听深邃的山谷中传来一阵密集的金石声,一朵又一朵火花在雾气中炸开,九歌不停地挥舞着红菱,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借着一阵阵气浪回冲终于暂时降低了下坠的力道。
但这种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气浪的冲击全部落到了纤弱的身躯上,即使是修为不低的她也不能完全消受。身上被崖间飞石割出道道伤口,鲜血瞬间被劲风吹散,胸口异常烦闷,一阵阵气血上涌,最后都被她生生咽下!
九歌此时衣衫凌乱,血迹纷纷,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那一双眼睛却是清明冷静,即使落到这种险境依然没有丝毫畏惧。
只见她重新凝聚真气,手握红菱将要再一次使出方才的手段,耳边蓦地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声。
那般凉淡舒缓,透着一丝冷香。
九歌全服心神都放在了逃命上,并没有反应过来这声叹息来自何人。只觉周遭气流似乎被什么搅乱了,然后砰地一下不知撞在了某个物体上,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
九歌第一个想法就是终于落到崖底了?
下一刻她便否了这个猜测,眼前雾气缭绕,视线仍旧看不清,但直觉告诉她这个物体正在平稳上升。她压下心中震惊,伸手摸去,这一触可把她吓个半死!
手感毛绒绒的,有清晰的分层,带着点体温,遒劲的肌理随着挥翅的动作微微颤动,分明是个大活物!
绝崖之间,危险无比,怎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体存在?
脑中猛然间闪过梅林上空那一幕,心念电转,虽然惊讶,却也猜到了七七八八,这一大坨应该就是拐跑白冰块的什么白麟神鸟。
想通了之后,她心中莫名地窜上来一股火气!
丫丫的,该死的白鸟在这,那另一个该死的人是不是也早就来了?看着她用那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逃命很好玩是吧?不到最后时刻不出手是吧?
大爷的,有本事别救我!看着救命恩人摔死,瞧你以后能不能安心睡着觉!
九歌一路骂骂咧咧,越想越是生气,所以当她看到那该死的身影时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揍他!
后山崖畔,一道白衣身影负手淡立,不知看了她多久。
当看到她面容时眸光动了动。
当看到她衣衫凌乱血痕狼污时眉头蹙了蹙。
当看到她不管不顾雄赳赳气昂昂瞪圆了眼睛大步踏来时他终于有反应了,一向淡漠的眼中居然闪过一抹惧意。
九歌一拳就挥过去,如果他们还在桃花坞,少年重伤无力,这一拳头肯定会结结实实打在那张傲骄的脸上,然后揍出朵花来。然而此刻少年伤势稳定,渐有好转迹象,道法又在她之上,所以这一拳毫无疑问被他拦下。
九歌本就没打算靠这一拳报仇,只见她揉身而上,没有动用丝毫真气,仅靠着一身擒拿近战功夫招呼他!
流光也不敢贸然动用法力,生怕眼前这个一声招呼不打就动手的女孩真的发起疯来不接招,他不愿多做纠缠,只好蹙紧眉头想办法离开。
九歌正是猜准了他的心思才选择这种凡间莽夫般的打法,哪里会让他轻易离开。只见她勾拳、肘击、膝顶、掌劈、分错,也不顾身上伤痛,噼里啪啦一阵猛攻,最终成功地将他抵在一株古梅上,右肘顶在喉间,左膝下压,大口喘着粗气,挑眉瞪他!
流光一动不动,眸底平静疏离,双手却紧握成拳,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冲动隐在袖中!
他生性淡漠,近乎孤僻,长年隐居梅林雪庐,透明如一块冰玉琉璃。除了白麟,此生还从未与人这般亲密,更没有人敢如此对待他。突然间被一个女孩三番五次地打搅,任他心境禅定,也不免生出一丝愠怒。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明明帮了她,反而招来了她的怒意?
九歌明白他的心思,嗤笑道:“想不明白本小姐为什么揍你是不是?你跟那只白鸟站在这吹风看戏很过瘾嘛!我来让你尝尝更过瘾的!”
少女神色微怒,呵气如兰,伴着清甜的桃花香,一声一声萦绕在耳畔。她一路奔来,风尘仆仆,发丝凌乱地披在肩上,反添了一分疏狂洒逸,偶有几缕随风荡起,轻拂过少年脸颊,酥酥地痒。
一身裙裳早已在战斗中撕毁,凌乱地披在身上,再难掩胸口那一抹起伏春色。殷红的血从伤口中缓缓流下,衬着白皙晶莹的肌肤,竟有种天然的妩媚。
流光垂眸看到的就是这半副春色,他心思简单通透,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幕很美,所以就多看了两眼。
这一眼无关情欲,无关男女。
九歌蹙了蹙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猛然间回过味来,再难抑羞愤之情。
啪!
一声清晰的掌声在静谧地梅林间响起!
她做了所有女孩在面对这种突发状况时的第一反应,然后她就愣住了。
流光愣住了。
连白麟不知何时也愣住了,一直衔在嘴里的那朵梅花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灵山的天才少年竟然被人打耳光!
灵山的天才少年竟然被人当成流氓打耳光!
这消息无论哪个传出去都会在仙界引起一场风波,要知道那位少年可是灵山三百年来不出世的天才人物!
他是仙界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仙!仙界关于他的传奇事迹数不胜数!无论身在何方,都会被奉为上上上之宾!
而此刻,居然......
白麟因震惊而变得有些茫然,看着九歌的眼瞳里满满的不可思议和满满的钦佩赞叹!
真想给她献朵花呀!
九歌哪里知道那白鸟的心思,懊恼地转过身去,慌乱地整理衣衫,用手中剩下的红菱掩住胸口春色。可是衣裙破损的太严重,无论她如何整理都还是捉襟见肘。
正自羞恼间,身旁忽有清风起,那风里似有冷香萦绕。
下一刻头顶有白光罩下,一道凉意拂上肩头,冰蚕丝织就的锦袍沁着寒意,漫着冷香。
九歌愣神的刹那,流光已脱了外衣,月白长袍披在她身上,遮住了那玉骨霜肌。
她轻咬着唇,颊畔晕染一抹绯红,无奈地将他的衣袍穿上。
流光瞧着那玲珑的倩影,似乎用尽了生命中所有的自制力才冷静下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事实,今晚已经是他第二次强制自己去冷静,加上在桃花坞那次,就是三次!
整整三次!
自隐居梅林后,他的生活便与外界剥离,世间纷扰俗事皆挡在林外,再难扰他清修。
二百多年来,他的心境沉寂如一口古井,用白麟的话说就是一潭死水。
无事可喜,亦无事可忧。
然而那一场意外甚至有点无厘头的邂逅,竟打破了他多年来修炼的平静。沉静千年的古井突然被人毫不在意地扔进几块碎石,登时惊落涟漪阵阵,吹皱了那缭绕无尽的寂寞。
流光此时看上去已与往日一般无异,那所有翻荡愠怒的情绪都被凝固在疏离之下,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你可是为它而来?”
九歌闻言动作一僵,猛地转过身,抬眸看到那颗朝思暮想的魂珠,伸手便抢,奈何流光早已料到,轻而易举地避开。
“还给我!”
“你先告诉我这颗珠子的来历。”流光淡然道。
“凭什么让你知道!”
“你用它救了我?”流光不为所动,接着问道。
“废话!”
流光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漠的眸底似有异光,“你可知它是血练之物。”
九歌没好气地冷笑,“它是先祖以半颗心炼制,当然是血炼之物。”
“那这白色絮物又是什么?”
九歌轻哼一声,有些不屑地道:“原来灵山大弟子还有不知道事?看来外界传言也并不符实嘛!”
“既是传言,怎会符实。”
九歌一噎,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伸手要道:“少废话,还给我!”
流光静立不语,望着那双微怒的清眸,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桃林初见。犹记得重伤昏迷时,有道身影一直守在身边不离不弃。身中奇毒,又与白麟走失,自知此次难逃厄运。修行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不过一副皮囊而已,然而她竟从死亡关头生生将他拉回。
睁开眼的那刻,暖黄的夕阳透过窗格斜斜洒落,斑驳疏影里,他看到了这双此生难忘的清眸。
良久,他轻声一叹,压下了心底那种莫名的疑虑,抬手将赤魂珠交给她,叮嘱道:“这并非寻常血练之物,日后若非万不得已切勿轻易使用。”
九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族中圣物岂是寻常之物可比,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从灵池盗出。
“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流光淡声道。
闻言,九歌眉宇间的寒色更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咬着牙道:“若不是你抢了赤魂珠,我至于追到这里?我倒是想出去,外面那些人漫山遍野地找我,你让我往哪去?”
“白麟会送你出去。”流光神色漠然无动。
九歌嗤笑一声,道:“我看你是记性不好,忘了我的话了,本姑娘可不是白救你的。”
流光并不诧异,似乎在意料之中,淡淡问道:“你要如何?”
九歌冷笑着打量了他一眼,缓缓踱至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听清楚了,我要在这住一晚,吃你的,喝你的,等本姑娘什么时候歇够了,再让你这臭鸟安全送我出去,然后我们之间的债一笔勾销!”
话落九歌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负手朝着雪庐那边大摇大摆地走去,不时地扯下来两株梅花,毫不怜惜地蹍了碾,口中还哼起了乡间小曲。
月色清寒,冷梅簌簌,后山崖畔上,一仙一鸟就那样怔楞地看着那个悠哉悠哉的女人从身前走过。
借住?
一晚?
过了很久,白麟才从震惊的情绪中回过神,确认方才没有听错,然后忍不住向身侧偷瞄一眼。
那个疯女人居然要在孤僻狂人家里住一晚!
简直是天方夜谭!
旁边这位可是界内出了名的孤僻,孤僻的不能再孤僻了,连他师父玄清掌门想见他都要看他心情!
然而下一刻它便傻住了,此时此刻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它跌宕起伏的心情。因为它看得出少年眼中的惊讶、愤怒、不知所措以及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纵容。
因为了解,所以更不敢置信,它无法想象流光和那疯女人共处一室的场景,赶紧深吸了口气,拍拍翅膀躲得远远的。
今晚本尊这颗心脏已经承受了太多,年龄大了,禁不住折腾,它可不想遭那池鱼之灾。
流光望着少女单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无措。
眼前悄然掠过那张清丽的容颜,一如那日桃林初见。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倦淡几分愁,想来这一路定当不易。
良久,寂寂山风里响起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罢了,终归是欠了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