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落下,天地一片昏暗,秋日仅剩的温热亦渐渐散去,连断裂的桂花树枝都满含着初秋微微的寒意。
宁思思藏身古井,大半身子浸泡冰冷的井水之中,秋水寒凉,七尺大汉尚且难以忍受,何况仅是五岁稚童,脸上一阵惨白,嘴唇冻成青紫色,娇弱的身子冷得瑟瑟发抖。
宁思思双手紧紧抓着井绳不敢动弹,浸泡在冰水中的身子传来一阵阵钝痛,早已不能动弹,寒气入骨,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吸其血,噬其骨,食其髓。
残阳如血,苍然满天,映衬着倒于鲜血中的众人格外狰狞,连芬芳的紫薇花都变得血腥,宁父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宁思思脸上,和着晶莹的眼泪溅落在冰冷的井水中,鼻翼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井水完全变成了赤红色。
耳旁刀剑碰撞的“锵锵”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求饶声与哭喊声,声声清晰的传入思思耳中,像一枚枚绣花针狠狠钉在内心最深处,总在午夜梦回之际隐隐作痛,却又无法自拔。
每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过后,都会有一条鲜活的生命被带走,鲜血漫地,白骨铮铮,伴着熊熊烈火,让此地瞬间化作人间地狱,连远处归家的候鸟都绕道而行。
宁思思渐渐绝望,忘记了父亲的叮嘱与深切的期盼,缓缓松开了井绳,欲随风而去,随雨飘摇,羸弱的身子缓缓滑入水中,沉沉向下,冰冷没过发梢,湮没伊人玉颜,荡漾起一轮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恍惚中思思仿佛又见到了自己挚爱的父亲,心中轻声呼唤:爹爹,您就带思思一同离开吧!
宁思思本已放弃希望,却不料正是此举,阴差阳错的救了自己一命,搜捕的官兵举起火把,不曾于井中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再三清查无遗漏之处方才退出了宁府,匆匆回京复命,躲藏于深井之中的思思这才逃过杀身之祸。
宁思思整个人浸溺井中,大口大口的水涌入,呛得喘不过起来气来,求生的本能让宁思思举起双手,拼命挣扎,白皙透明的指甲狠狠刮在青石边上,支离破碎,留下隐隐血迹。
幸而思思慌乱中勾住了漂浮的木桶,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向上攀爬,趴在漂浮的木桶上狠狠地喘了一口气,不多时晕死过去,待醒来之际已然是星辰满天。
顺着井绳爬出了水井,双手被粗麻的绳子勒得血痕深深,顾不上身子的疼痛,思思用力推开了宁父早已冰凉的身子,入目却是一片狼藉,奶娘、丫鬟、小厮、护院、甚至连院子里看门的狼犬都倒在了血泊中。
宁思思抱着父亲的身子,看着锦衣上的一片鲜红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我是思思,你醒醒,坏人都走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思思吧!求你不要丢下思思一个人”,桂花飘零殆尽,树间寒蝉又悲鸣。
秋天的凉风吹动午夜的冷雨,冰了院前零落的桂花,寒了孤女单薄的衣裳,思思伸手摸着父亲苍白的脸庞,却再也无往日温暖。
夜沉默许久,思思忽而疯了似的握着宁父的手揉搓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爹爹,你是不是很冷,思思给你暖暖手,这样你就不冷了”,用力的揉搓这父亲早已僵硬的手指,掌心一片冰冷。
秋风萧瑟,秋雨绵绵,有孤女泪湿衣襟,其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伴着雨声隐隐约约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满树桂花零落得寥寥无几,仅剩几朵摇摇欲坠的点缀在枝头,思思就这般抱着父亲的身子,任由冰冷的雨滴落,轻声说道:“爹爹若是累了就先睡吧!思思就在旁边等着你醒过来”。
大雨忽然倾盆而下,濯去宁思思身上斑斑血迹,亦打散宁父胸前大片早已凝结的血块,看着流淌遍地的鲜血,宁思思绝望哀嚎:“不要再下了,我爹在流血,他在流血,求求你不要再下雨了”。
地上的泥土被染红了一大片,就连桂花也成了血色,在雨水的冲刷下,胸前的伤口泡得发白,指尖颤颤巍巍的拂过整齐的伤口,如同锋利的刀划过心底,留下永生无法愈合的伤。
远处寒鸦啼鸣,伴着孤零零的落花,萧瑟深处添凄凉。宁思思终于明白自己的爹爹不会再醒过来了,轻轻放下父亲的身子,像以前一样趴在宁父耳边说着悄悄话:“爹爹,你等着,思思会为你报仇的,害死你的是圣旨,圣旨是皇上下的,思思知道,思思都明白,您等着思思,思思报完仇就来陪您”。
狂风伴着骤雨,无情的冲涮这大地,连远处秋蝉的悲鸣似乎都渐渐小了,站起的瞬间,思思觉察一阵眩晕,自小佩戴在颈间的双鱼玉佩忽而滑落。
思思紧忙伸手去接,不曾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砰”的一声脆响,玉佩磕在青玉石板上,无情的断裂,如同宁天麒与思思的父女情缘,今朝魂断。思思跪倒在地,这白玉双鱼玉佩是母亲的遗物,不曾想竟然毁在此处。
温婉雅致的白玉双鱼挂佩断裂后露出锋利的碎口,被思思紧紧握在手心,仿佛只要握着白玉挂佩宁父就还在自己身边,碎口划破幼嫩的掌心,鲜血滴滴落下,零零碎碎的玉片狠狠深入肌肤,钻心的疼痛传来使得思思愈发的清醒,缓缓把玉佩埋在父亲胸口,转身离开。
既然无法带走这一切,那就让它留下,宁父慈爱的叮咛,母亲遗留的白玉挂佩,还有那个曾经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宁府千金思思都留在漫漫雨夜中,还有还有,苑中那株孤单迎着秋雨的桂花树。
正值夜半,大雨滂沱,萧瑟的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孤零零的散落在天涯,一个小小的身影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行走,像是了无生趣的提线木偶一般。
家家户户传出橘黄色温暖的烛光,却没有一个地方是这个孩子的容身之所,大雨洗去了思思周身泥泞,却濯不去心里的仇恨,而复仇的种子反而随着雨水在心里发了芽,生了根,最终毁了这个可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