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了戌时,死牢里一片寂静。
偌大的牢房,只有几盏油灯燃着,四周仍旧是昏暗的,显得毫无生气。
南门好像有稀稀疏疏车马的声音。
牢房的守卫正在打盹,忽然被人惊醒,吓了一跳。来人是宫里的公公,穿着暗绿色的宫人服饰,向他递了块牌子。
守卫借着油灯仔细瞧了瞧,吃了一惊,竟然是皇上身边王敕,王公公的对牌。他连忙跪下来,作势就要行大礼,却被王公公拦了。
王敕将食指横在唇边,向守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嗓子问:“人还好吧?”
守卫下意识朝牢房里面望了一眼。
这牢里关着的,可不是一般的犯人,那可是当今圣上登基后风光迎娶的皇后啊。
可是他却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还算安好。
白天的时候,贵妃娘娘刚来过,还向牢头借了两名打手,说是奉命前来审问这投敌叛国的罪臣之女。直到傍晚时分,贵妃娘娘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自打贵妃离开后,那牢里面就再也没了响动。
天子脚下,皇城近旁,死牢里谁也不敢进去探视一下这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废后奴婢,究竟还有没有气息。
谁不知现下这后宫之中,贵妃娘娘是专房独宠,所谓奉命而来,奉的八成就是皇上之命。就算人死了,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卑贱的狱卒来管。
王敕见这守卫目光闪躲,不过转瞬间就明白了大半,他眉头微拧,挥袖示意打开牢门。
牢房内地势低洼,又不见阳光,既阴冷,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夹杂着腐肉与血腥之气。
姜旎旎还穿着囚服,被绳索挂在刑架上,满身的血污隐匿在黑暗中。脑袋耷拉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晕厥过去。
王敕引着几个宫人抬了小辇匆匆进强来,几个狱卒忙又掌了几盏灯跟上。许是原本昏暗的屋子突然亮起来了,姜旎旎的指尖动了动,勉强抬起半个脑袋来,眼睛睁开条细细的缝。
隐隐约约,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敕的眼中已有了些泪光,看到曾经的皇后娘娘沦落至此,他心头一酸,扑通一声跪倒在姜旎旎面前,颤抖着声音唤了声:“娘娘……”
随行而来的狱卒全都傻了眼,王敕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的竟然跪一个被废三月有余的废后。
此时旎旎已听出了王敕的声音,嘴角扯出个艰难的笑容来:“王公公莫要跪我,如今我已是奴婢之身了……”
“不,在奴才心里,您是永远的皇后娘娘……”姜皇后为后三年,从不苛待宫人,对他们这些伺候皇帝的奴才,也都关照有佳,一向受宫人们的爱戴。
不像现在的姜贵妃,嚣张跋扈,从不把下人们当作人来看。
秋风寒凉,牢房内四处透风,风顺着人的衣袖钻进内里,使人冷汗直冒。
王敕这才惊觉废后还被绑着,怒视左右吼道:“还不快给松绑!”
几个人忙上前,七手八脚地解了绳子。
旎旎哪里站得住,解了绳子瞬间便瘫倒在地上。
王敕本欲伸手去扶,却接得一手的腥红。
几只小虫顺着王敕的袖口嗖嗖地钻了进去,扎进皮肤里。一种奇痒无比的感觉席卷全身,纵然是自小习武的王敕都是一个哆嗦。
嗜骨虫?
王敕不禁攥紧了拳,是什么人竟如此狠毒,在废后的身上洒这种吸血食肉的异域毒虫?
他却仍是将旎旎扶起,搀着她坐上小辇,低声道:“皇上召您即刻前往未央宫一叙。”
皇上召见么?
姜旎旎不禁泛起一阵苦笑。
自打进了这死牢,九十多天了,他刘珝就再没问过她一天死活。明日便到了处决之期了,再召见她又有什么意义?
穿过幽暗的牢房,南门前停了辆藏青色的马车。王敕又扶着姜旎旎换乘了马车。直到一切安顿好,放下车帘,他这才冷下脸来,转而扫过今日当值的一众狱卒。
“你们刚刚都看到什么了?”
众人后背都生起一阵冷意,纷纷摇头。上头人这样的问话,最标准的答案莫过于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王公公却并不买账。
姜氏一族犯了这样大的过错,废后快要处决的档口,皇帝却深夜召见,被有心人听了去,不知会怎样的大做文章。
王敕点了点头,淡淡道:“最好什么都没看到。”
说罢转身,身侧的宫人已会意地抽出腰间长刀,手起刀落,干脆而利落地砍下所有狱卒的头颅。
无论会不会守口如瓶,死人才是最叫人放心的。
又是人命。
马车内的姜旎旎重重叹了口气。
这种血腥杀戮的气息她太过熟悉了,即使隔着厚重的车帘也辨别得出。但现在的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等到天一亮,就连她自己都要被处以腰斩之刑,又怎么管得了别人。
马车一路绕着小道,车身闪进了皇宫北侧的偏门。
守门的侍卫早已换上了皇帝较为亲信之人,得了圣命在这里等了。
夜色之中,没有人会注意这么一辆与黑夜相似的马车,也没有人会知道马车里坐了什么人。
刘珝就在自己未央宫的寝殿内,让人铺了席子,摆了些可口的小菜,和一壶清酒。
他显得有一丝焦灼,不断地在房间内踱着步子。
直到门外有人咚咚地敲了三声,刘珝这才理了理衣袖,在门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王敕推开门,将旎旎送了进去,然后退着出了寝殿,并且把门带上。
旎旎本就站立不稳,也分不清是摔倒还是刻意要跪下,总之她倔强地向刘珝行了个礼:“奴婢,参见皇上。”
曾经那般恩爱的夫妻,如今只能以生硬的君臣之礼相见,自称一声奴婢,唤他一句皇上。
刘珝忙上前扶了她起来,触手的黏腻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如何得来的这一身的伤?
自己从未下过命令审问或者拷打她,难道牢里还有人敢滥用私刑不成?
她落得如此下场,他刘珝已是对不起她。又如何还她这三月以来的遭遇?
心,便像被人生生拧了两圈一般苦涩酸痛。
本想见了面,他再最后好好的抱一抱她,如今却是连碰也不敢多碰一下。
他扶着她坐在了席子上。
旎旎只是凉凉地道了声多谢皇上。
刘珝看着她,恨不能将两支剑眉蹙在一起,打成死结。攒了三个月的满腹话语哽在喉咙处,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坐在了旎旎对面的席子上,看着她道:“朕,是天子。”
旎旎没有说话,刘珝看着那一身的伤痕,心痛到极点。静默良久,他竟又说了一遍:“朕,是天子……”
除了这一句,再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是天子,便不能沉溺于儿女情长,是天子,便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是天子,便要担负起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安危……
他默默地拿起了酒壶,沉重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壶中的清酒缓缓倾入自己面前的杯中。“朕,是天子啊!”他叹道,指尖颤抖,清酒微微洒在了桌面上。
“奴婢知道。”
她当然知道他是天子。为人君主,他杀伐果断,有勇有谋,同时又心系天下,造福苍生。他是个好君主,正因为如此,即便他并不是个好夫君,她也无法像恨姜柔煦那样恨他。
刘珝微微合上眸子,轻颤着双手,将自己面前的这杯清酒,推到姜旎旎面前。
酒是冷的,散着阵阵寒香。
姜旎旎知道,这一杯,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