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由你决定,亲爱的金山。”死白脸盯着帕恩说道,眼神平静安然,没有半点心动的迹象。
帕恩沉吟不语,小辣椒欲言又止。沉默之中,雨点渐渐化为雨丝,虽仍细密,吹到脸上却只有痒丝丝感觉。沙沙声几不可闻,宛如春蚕啃食桑叶。雨就要停止了。
帕恩低下头,望着脚下飘忽不定的雾气,忽然迟疑的说道:“或许我们应该去看一眼……”
“看一眼?”小辣椒微有不满的说道,“我可以帮你下决心。想想那群臭蝙蝠的目的,它们没准能抢在人类前头,将湖底的宝贝一扫而空!只是看一眼,恐怕打消不了蝙蝠人的贪婪念头。”
“他们正在围攻月神塔?”狗熊问道。
帕恩摇摇头,说道:“太远了,只能看到他们在绕圈子。”
“时间不等人!”小辣椒不耐烦起来,“如果你犹豫半天,再等我们赶过去,也许就只能看见一片废墟了!像个男人一样决定吧!”
“为什么要我决定?”帕恩苦笑道。
小辣椒和狗熊都看向死白脸。“我也非常好奇。”小辣椒说道,“我们总是听你的,因为你通常是正确的。金山呢?是什么让你认为,他比你更正确?”
死白脸低声说道:“因为断恨的诅咒。”
帕恩“啊”的惊叫一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死白脸又道:“也许月神塔的两次出现都是幻觉,或者是诅咒的一部分,就像那座兵器盔甲山。一般说来,我们无法参与其中,除非由你带领我们参与进去。”
“啊!诅咒!”狗熊重重的吐了口闷气,“放弃吧!谁都不能与神灵的诅咒作对!我可不愿全副武装的参与进去,最后却一丝不挂的逃出来,甚至逃不出!”
“我并不担心。”死白脸淡然道,“另外,请你们记住,现在我们四个人是伙伴。如果你们遭到了诅咒,金山也会毫不犹豫的参与进去。我想这是一次机会,破除诅咒的机会。”
帕恩满怀感触的说道:“事实上,你已经帮我决定了。”
死白脸微微一笑:“那么,上马。你可以选择我的马,或者小辣椒的马。”
“到姐姐这儿来,换换口味!”小辣椒嘻嘻笑道,“我估摸着,你大概还没闻过女人的味道呢!我让你闻!不过别用力抓我的腰,我怕痒!”
帕恩哭丧着脸说道:“但愿我不会被女人的味道搞得头昏眼花。”他小心翼翼的走向小辣椒,努力不让双腿翻起雾气,然后轻轻一跃,稳稳的坐在小辣椒身后。他不知该把两只手往哪儿放,忽前忽后动了几下,已是满头大汗。接下来,他闻到了“女人的味道”——因为雨水的冲刷,香气并不浓郁,但这股异性的气息已无比成熟,甚至比艾莉娜的少女幽香还要诱人。它让帕恩心中一荡,于是额头的汗出得更多了。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浑身都发热。
帕恩畏缩的模样让狗熊哈哈大笑。他大声说道:“哎哟!我该让你见识见识银月城的红阿姐!对了,纽兰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今年二十三岁,跟你很般配!”
“臭男人!”小辣椒啐了一口,对帕恩和颜悦色的说道,“像他们那样,把我当成一个男人吧。抱住我的腰,轻轻的,这样我就不会觉得痒了。当然,如果你对自己的骑术充满信心,那么也可以不用这么做。”
“我似乎作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帕恩说着话,伸出双手,用指尖轻轻扶住小辣椒的腰身。坚硬的触感让他神志一清,他记起,小辣椒贴身穿着皮甲。
“不,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小辣椒肃然道,“树林不比大路,有时候我们必须接连来上几个急转弯,重量越轻越好。”
“是的,我知道。”
“抓稳了吗?”
帕恩稍微用力,把手心按了上去,然后说道:“我会尽量使用腿部力量。”
小辣椒点点头,轻斥一声,马匹离开大路向林中走去。死白脸和狗熊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他们都将武器抓到了手中,眼神如刀的盘查着四周,丝毫不敢放松。
传说中,炙热环形山形成于一次可怕的大爆炸,数千年过去,热量依旧未消。那些热量分布于岩石内和地表下,山外多于山内,故此漫风谷四季宜人,而迷惘森林边缘地带却植被稀疏。人类通常感觉不到炎热,但攀援类植物“绿蛇藤”却对温度非常敏感,它们是除了树叶之外遮挡人们视线的另一大天然屏障。它们在炙热环形山四周很难理想生长,只有屈指可数的强者才能生存;而雨过之后,树叶又几乎被全部打落,所以当维路火球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时,林中变得明亮起来,人们的视野也非常开阔。不过他们还是看不到月神塔,至多只能在森林上方看到一闪而过的白光。帕恩估计,月神塔离开大路约有二十多里地,如果没有绿眼蝙蝠人形成的那条黑龙,他或许会忽略那似有似无的白光。
泥土非常湿软,马匹走过,留下一行清晰的梅花状脚印。在这种地面上,梅蹄山地马全无用武之地,奔跑速度极其缓慢,接近于行走。另一方面,速度的缓慢却也让驾驭者轻松自如,小辣椒所说的急转弯始终没有出现。帕恩逐渐放松心情,开始有意无意的观察小辣椒的动作。某一刻,他终于发现,小辣椒很小心的控制着马匹,努力不让它动作过大。她显然是个心细的女人,心中非常清楚帕恩不敢太用力的抱着她,表面上的大大咧咧或许只是她的一种伪装。感动之余,帕恩意识到自己对伙伴们的了解太过贫乏。目前,他只知道死白脸稳重,狗熊莽撞,而小辣椒给他的印象更是模糊。毕竟他们认识才不过几天时间……
“我们该吃点东西。”小辣椒忽然轻声说,“你们不饿吗?几块千层饼,几口酒,还被雨打湿了,根本填不饱肚子。前面没准有场大战等着我们呢。”
“你不应该提起这个。”狗熊嘟囔道,“原本我的注意力都在月神塔上,这会儿肚子倒叫起来了。”
小辣椒伏下身子,从挂在马腹旁的口袋中掏出几包食物和几瓶酒,抛给死白脸和狗熊。“你自己拿。”她对帕恩说着,自顾自大吃大喝。
“我一点都不饿,真的。”帕恩说道,“如果你们从出生至今从未吃过一顿饱饭,那或许也能抵抗饥饿的。”
“你受到了虐待?”小辣椒停下动作,皱眉问道。
“不。嗯,或者说,所有人都受到了虐待,除了皮斯特家族。”
“我想,跟那什么纳利特杂种有关。”死白脸说道。
“纳利维特,皮斯特家族的大族领。”帕恩纠正。
“纳利维特,总而言之,就是他,让新月镇的人们变得面黄肌瘦。”
“那儿的酒可真难喝。”狗熊耸耸肩,“还比不上泪河酒店的酒呢。我跟你说过泪河酒店吗?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一家酒店,臭气熏天,脏得就像狗窝,而且服务态度恶劣,伙计都用鼻孔看你。相比起来,除了酒以外,新月镇还算好的。”
“酒都被抢走了,刚刚酿好的时候。”帕恩叹了口气,“你肯定没尝过青雨酒,不然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们能追上纳利维特杂种。”死白脸悠然一笑,“从新月镇到揽月城只有两条路,我们没有遇上那杂种,说明他去了射月海港走海路。我只希望蓝皮鱼人没有抢在我们前面。”
“唉,命运真是奇妙。”帕恩幽幽的说道,“实际上,只要我带一支雇佣兵回去,就能重新入住新月镇。但现在我自己却成了雇佣兵,不想回去了。”
“你还不算雇佣兵。”小辣椒说道,“你得首先注册一下,每个城市都有雇佣兵注册中心。反正顺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你能在银月城成为一名真正的雇佣兵。”
“顺便拿个封号。”狗熊呵呵笑道,“啊!我真想看看那帮高傲的老家伙面无人色的模样!”
“不行。”死白脸和帕恩同时说道。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你不能控制自己,失手杀死了考官就得上绞刑架。”死白脸说道,“此外,通过观察,我还觉得你缺乏必要的修炼常识,就这样赤手空拳的去控制力量,没准你会变得更难以控制……”
“买本书看看。”小辣椒插嘴道,“白马学院编写的初学者入门还是值得一看的。当然,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包括我。我认为那是教条主义的垃圾。”
“没有一些必要的教条作为基础,谁都不可能突破。”死白脸说道,“三种初始职业,三本入门书籍,我都帮你买了。你肯定会对其中之一感兴趣的。”
“不用这么麻烦。”小辣椒撇撇嘴,“你有这么大的力气,不干狗熊那般的勾当就是浪费。”
死白脸缓缓摇头,肃然道:“金山,我希望你向骑士发展。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骑士之王,无论武术还是法术都能信手拈来。事实上,我也曾考虑过学习法术,手诀我还能勉强对付,但那咒语实在太拗口了,没有语言方面的天赋很难顺畅的吟唱。而我让你去学习法术并非无的放矢。或许你知道,那些咒语其实就是特比特人的语言。我听说,所有的古代语言都有一定的相通性。如果你真的属于某个古老种族,那么你的记忆中兴许还残留着一些语言烙印。所以,学习法术的过程,也就是一个验证你真实身份的过程。”
“听上去真神秘。”小辣椒说道,“古老种族,是什么古老种族?你们又瞒了我!”
“瑟伊诺族。”帕恩苦笑道,“只是猜测而已。”
“啊!瑟伊诺族!”小辣椒惊奇的叫道,“显然不可能!他们可都是一群神仙!他们把巨龙当作看家狗,把三足巨人当作奴仆!”说完,她哈哈大笑,笑声破空而去。
“你的声音太大了。”死白脸皱了皱眉。
小辣椒连忙止住笑,调皮的耸耸鼻子。她小声说道:“我觉得很好笑,你们不觉得吗?”
死白脸盯了她一眼,说道:“吃饭。除此以外,请闭上嘴巴。”
匆匆填饱肚子,又行走了一刻钟左右,四周突然昏暗下来。他们不约而同的往向天空,已然云开日出,如洗碧空中只残留着丝丝白云。但当目光下落,却仿佛夜色降临一般,奇异的景象让他们惊奇而又不安。死白脸思考一阵,当先跳下地,随手将马匹拴在身旁的树干上。其他人也下了马,聚拢到死白脸周围。
死白脸低声问道:“还有多少路?”
帕恩估算一下,答道:“大概还有两三里地。”话音未落,他又惊奇的“嗯”了声,说道:“不对劲,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揉揉耳朵,仔细倾听,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聋子。
“没错。”死白脸缓缓点头,“死寂一片,原先我们走动的声音掩盖了这个事实。只有很短的一段路,我们应该能听到蝙蝠人扑扇翅膀的声音。”
“难道它们撤退了?”小辣椒沉吟道。
“那么,我们就该受到攻击了。”死白脸说道,“蝙蝠人的性格就是不达目的决不放弃。之前他们的目标是月神塔,如果撤退,就会转换目标,将矛头重新对准我们。所以我认为,他们没有离去。”
帕恩忽然抽出长剑,一声不吭的向前走去。死白脸三人吃了一惊,急忙跟上。
“不要心急。”死白脸说道,“蝙蝠人如果想夺取月神宝藏,那么就将恶战一场,不可能这么快结束。”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帕恩紧皱双眉,低沉的说道,“很可怕的感觉,来自于四面八方。”
小辣椒转头四顾,忍不住尖叫一声。她赶忙掩住嘴巴,沉闷而颤抖的说道:“后面……”
他们望向身后,顿时骇得面色苍白。十多米开外,雾气已翻腾到了两米多高,还在不断增高,如同一面蠕动着的白墙。更让人惊骇的是,这面墙壁正向他们缓缓移来,似乎有谁触动了什么机关。雾墙呈半透明,却非常厚实,目光根本穿不透,只能隐约看到墙中一个朦胧而高大的黑色影子。看上去,就是那个黑影子推动了墙壁,想将他们困住。
人们一楞神之际,雾墙已迅速包围上来。他们不敢回头上马,惊慌的加快脚步。随着他们的走动,脚下的雾气滚滚上翻,无法遏制。
“尽可能的屏住呼吸!”死白脸最后说了一句,抬手捂住了嘴鼻。其他人照样做了。
“我们的马挺得住吗?”狗熊闷声问道。
死白脸露出一个苦笑,没有回答。动物远比人类更能抵抗聆秋树叶的香气,但也有限度。在如此浓厚的雾气中,它们肯定会倒地熟睡,最好的结果是在几天后醒来,稍有一些差池,就永远不会醒了。
雾气不断翻起,已阻挠了他们的视线。慢慢的,他们开始觉得头昏目眩,手脚不听使唤。死白脸脚下一顿,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块魔法护符,甩手抛向空中。轻微的一声爆炸,魔法护符裂为碎片,刹那间彩光四射,雾气被驱散开去。他们沐浴魔法之光中,顿时精神大振。
“消耗不起。”死白脸叹了口气,“我们总共只带了三块。”
“跑起来!”小辣椒喝道。
他们拔足狂奔,但脚下烂糟糟的泥地实在很难对付,常常让人拽不出脚,或者干脆滑倒。不多时,四人都是一身腥味扑鼻的泥巴。奔跑之中,他们时而回头观望,那雾墙虽然越来越落后,却在不断的加快推进速度。只要他们脚下稍慢,它就压了过来。它如影随形,毫不放松,逼迫他们不断奔跑。只是跑得越快,呼吸也越急促,他们吸入了更多的雾气。这一次只跑出了一里路,小辣椒就不得不用掉了她的魔法护符。
又苦苦支撑了半里路,他们都气喘吁吁了。与此同时,狗熊用掉了最后一块魔法护符。当彩光渐消时,他们发觉,林中光线更加昏暗了。而在他们头顶,却是晴空万里。森林上方似乎笼罩着一个神秘的薄膜,既能挡住光,又不能挡住光。“夜幕”的重压之下,树木化为了朦胧的影子,奇形怪状的仿佛鬼怪。他们甚至看不清脚下的雾气,只能凭感觉跌跌撞撞的前进。雾墙当然也看不见了,但他们知道,它不会有半分怜悯。
突然,他们感到踏入了一片沼泽,脚下水洼处处。他们很快循着哗哗声找到了答案。就在南方不远,一条小河承受不了过分充沛的雨水,水流无比湍急,河水已漫到了泥地上。这个发现让他们欣喜若狂,因为雾气很难停留在快速流动的水面上,那条河轻而易举的劈开了雾海。
他们欢天喜地的奔到河边。狗熊精通水性,扑通一声直接跳了下去。他向岸上的人们大笑道:“我敢肯定,神灵终究不会抛弃他们的子民!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
“他们抛弃我了。”小辣椒望着河水,忧心忡忡的说道。
“水不深,你能站住!来吧!我拉着你!”狗熊向她叫道。
小辣椒犹豫不决,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是被焦急万分的死白脸推下了河。她随波逐流,拼命挣扎,最后终于被狗熊捞住了腰。她惊魂未定的破口大骂。
“我们还没脱离危险。”死白脸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
四人相互搀扶,摸着黑在小河里走着,借助水的浮力,脚下轻松了许多。河水冰冷刺骨,但他们几乎感觉不到,只是担心身后的雾墙,还有雾墙里的那个黑影——谁都无法保证它们也像雾气那样无法在河面上移动。只有一点让他们稍感安慰,顺水漂流远比跑步快速。
终于,四周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与天空截然相反。片刻后,他们跟着小河转了个急弯。就在这一瞬间,强烈的白光毫无征兆的闪亮起来,刺得他们双眼发痛。他们闭上眼睛,从眼皮缝隙间看去。前方,月神湖闪烁着神秘而璀璨的光芒;月神塔巍然矗立,三道白光连接着它们,形成一个正三角;那三角之中,电光舞动,宛若银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