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末世冲击】六周年。
在天空中回荡不绝的警报声中，阴暗的雨淅淅沥沥顺着伞沿浇注出水幕。电视里似乎在宣读着市政府带头组织的纪念活动，而藤原直树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兴趣。要说为什么的话，此刻的他正在雨中远远眺望着知晓答案的男人郑重地向死难者纪念碑前递上鲜花，不顾雨点打湿衣裳，静静伫立。
“藤原，到你了。”
“……嗯。”
接过身边撑着伞的女孩递来的雨伞，少年深吸一口气，无视弥散在空气中浓重的焚香，穿透那被烟幕和水雾遮蔽的空间，走向纪念碑前。不远处，没有打伞的防务部部长正双手揣兜，静静地看着他们。藤原慢慢蹲下身子，从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束鲜花，缓缓放置在纪念碑前，接着双手合十祷告了片刻。睁开眼睛的时候，父母的身影也就随着视野的明晰而消失殆尽。他站起身来，一边等待着身边的女孩向纪念碑献花，一边走向了笹川响。
“笹川先生的公务已经结束了吗？”
努力将手臂举起的少年勉强让雨伞能够替两人遮风挡雨，如此开口询问。
“啊……现在这个，算是私人意义上的吧。”
“跟店长一样？”
“古川不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的。”
耸耸肩苦笑一下的笹川响眺望着昏暗的天际中若隐若现的虹光屏障，接着说道：“那家伙只对自己在乎的东西才愿意倾尽全力，其他的他都懒得正眼看一眼。”
“这么评价自己的好友真的好吗？”
“实事求是而已。”
嘴角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男人轻轻摘下眼镜，揉了揉疲乏的眼角，慢慢说道：“当然，抛开我的身份，我也想和他一并去那里悼念来着。只可惜公务缠身，实在无能为力，每年都只能让他代我向他们问好了。”
“……店长，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中央部。”
“……”
“每年都会这样。哪怕是要杀出一条血路，他都会在这一天抵达那里。不过好在，身为【半鬼】的他有这个实力做到这件事，我倒也不担心他会在那里殒命。只是，这种仪式一般的悼念，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
“……店长，是去悼念在【末世冲击】中逝去的故人吗？”
“正确来说，并不是。”
“诶？”
吃惊的少年猛然回头，瞥见了笹川那满是自嘲笑容的脸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吧——当然，只到我能说的部分。剩下的，就只能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让他自己来告诉你了。”
“哥，到了。”
黑色的迷雾随着四溢的气流消弭殆尽之时，银发的少女牵着男人的手，一语道明事实。抬着头眺望着无垠天际的他垂下视线，望着周遭方圆数百里的荒芜之地上渐渐长出的几株干枯的树苗，默默从风衣衣兜中摸出了烟斗，自行点燃了。
“嗯……帕奇，警戒交给你了——裕子，香织，七惠，我们过去吧。”
得到命令的黑色大狗轻吠一声，摇着尾巴蹲在了原地，而男人则带领着姊妹们顺着荒凉的大地上踩出的灰白小径，慢慢抵达了道路尽头的那一株异常繁茂的大树旁。途中，寒风凛凛，现出黄草之中的几颗空洞的残破颅骨，毫不在意身处亡灵之中的他如同机械一般碾碎脚下早已风蚀的下颌骨，凝望着树根下伫立着的一柄钢刀下方轻轻摇曳的花束，静默无言。
“大姐头，我们和大哥来看你了。”
吸溜了一下鼻子，表情苦涩的古川香织代表这一家亡魂向已故之人献上娇嫩欲滴的花束，而沉默不言的七惠则清扫了一下墓前的杂草，静静点燃三束清香。盘腿而坐的男人一边轻轻抚摸着露出难过和担忧神色的小妹妹的头发，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一边深吸一口气，敲了一下金钟，双手合十静默祷告。
“大哥，你和大姐头待一会吧，我们先去附近等着。”
“啊……香织，谢了。”
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什么的古川香织那张精致的脸庞因为苦痛而扭成一团，接着避开那个背影，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强露欢颜嬉笑着同姐妹们一道走远了。这么一来，大树旁十五米之内就只剩下了古川慎也一个人。他叼着依然冒着轻烟的烟斗，一边从风衣的衣兜里摸出一壶清酒和两枚酒杯，一边斟满的同时慢慢说道：“一年不见了，唯。”
斟满之后，自己拿起其中一枚酒杯的他将清凉的清酒一饮而尽，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闭着眼睛接着说道：“响今年又来不了了——公务缠身，你也应该能明白。所以，作为补偿，我代他罚酒一杯，也算是表达他没能亲自过来向你问候的歉意。那家伙虽然一直抱怨着想要辞职，想要扔下一切浪迹天涯去，最终却还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倒都是一样的。”
“我和他现在都过得还行，璘光园也好三月川市也好，也还算是马马虎虎能够撑得下去。他虽然公务繁忙，有空的时候也会来找我喝几杯，只是每到这个时候就倍感凄凉。原本能够围在桌前嬉笑怒骂、肆意洒脱的人们，不是已经和你一样在彼岸等着我们了，就是飘零在这世界的尽头无从寻觅。到头来，不管在那之后结交了多少友人，只有在那之前的我们才能够心心相印吧。你要是还在酒桌上，大概这份寂寞也会稍微减少一点了——嘛，当然你大概会一边大骂我‘笨蛋’一边夺下我的酒杯，让我去跪搓衣板吧。”
“你酒量不好，却老是喜欢逞能。被嘲讽成女汉子，却也没打算暴露你自己小女孩的那一面。哪怕是对我，你也隐藏了好久呢……”
清流叮咚，再度举杯的男人将自己手中的甘醇吞咽入腹的同时，缓缓将另一杯清酒倒在刀刃之上，苦笑着自言自语。
“说这个你大概会生气吧。明明我对你隐藏的事情更多，亏我还一直自称自己没心机坦坦荡荡呢……一直以来，我只会用玩笑和沉默将你推开，回避开苦痛，隐瞒了真相——抱歉了。也许就像响所说的那样，如果我能更相信你们一点，能够更依赖你们一点，大概结局也不会变成这样吧……但是，就算这么说，怕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最后也还是会选择这么一条道路吧。人大概就是这么奇妙的生物，明明知道最正确的做法，却还是会因为各自内心的「正确」而步入歧途，就像是看到孩子跌倒就忍不住想要扶起来的父母一样，这种不讲理的感情我也是拿它没辙……当然，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罢了，同你那个时候哭着怒斥我的时候一样，同我那个时候向你跪地道歉的时候一样，也同你到最后都相信人们的善良一样……无论重复多少次，我大概都会被你的言辞所折服，最终酿成这般苦果吧……所以，喝吧。酒量不好也没关系，我陪你一醉方休。真要是我们都喝到烂醉如泥，那就一起倒在地上，吐对方一身趴着睡着好了。”
又一次将清酒倾倒在树根上的男人静默无言，凝视着泛起涟漪的酒杯。一片朦胧，含笑的他仰头将烈酒饮下，沉醉在生死边缘的酒宴中。
“星野唯——古川去悼念的，是我们的故友。”
窗外雨帘中行色匆匆的人们并没有引起藤原直树的注意，眼下的他和身边的小清水雫一样，全神贯注地听着笹川响提及璘光园的店长那不为人知的往事。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女汉子——硬要说的话，这个是最简单的概括。”嘴角浮起一抹怀念的笑容，笹川响拿起桌上的淡茶轻轻抿了一口，如同窥视着无比温暖的过往一般看着窗外，接着说道：“该说是天真好呢，还是该说是脑袋缺根筋呢，意外地和古川的电波对上了。嘛，归根到底我们那一群人都是这样的货色，在还是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大家都是一群吊儿郎当的小鬼头，热衷于嬉笑打闹和逗趣作死。如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那个时候的我们会为了一个流传的段子而大笑不止，会因为各自的伤心事而惆怅不已，也会因为看不下去而一拳打醒自己的损友……在所有的损友中，同古川走得最近的，大概就是星野了。不仅相互知根知底，还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应对生活……一边互相痛骂一边互相支撑，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吧。因为他们的游戏账号上登记的是婚姻关系，我们也一直乐于如此调侃他们，但古川和星野应该是知道的，他们之间并没有那样的情愫，有的只不过是同为人前嬉笑人后沉默的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和相互憎恶罢了。看到对方就像是看到最不愿意直面的自己一样，所以既不能打从心底地去接受，也不能就那样坐视不理，结果变成了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想必古川店长很珍惜这段友谊吧。”
“那个人的处理方式已经超越友谊这个层面了。”
同露出忧伤笑容的小清水不同，纠正了她的发言的笹川摆了摆手如此补充。“古川自幼就生长在一个被双亲视作空气一般的环境里，当我们的童年是同朋友踢着足球玩着游戏度过的时候，他的童年却是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下着围棋度过的……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长大之后的他对于温暖了自己内心的友谊有着近乎狂热的重视，甚至于，在他心中那已经不仅仅是友谊，而是被当成亲情了。能够为了朋友连命都不要，大概就到了这种地步吧。其中，他最为看重的便是同星野之间的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被对方拯救了无数次，却连一次最微小的回报都做不到，因此心怀愧疚。”
“拯救？”
“那个时候的古川还是个小鬼头——嘛，我们都是。”苦笑了一下的笹川响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过头看着疑惑不解的藤原直树和小清水雫，歪了歪头说道：“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特别脆弱，对于他来说更是如此。虽然头脑不凡的他早早就明白了世间险恶，却依然固执地愿意去相信一份真挚的情谊，并因此坚持着自身的生存之道。而这种道路很明显是愚蠢的做法，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无论是穷困潦倒也好，是身心俱疲也罢，还是因为各自的坚持而相互伤害，能让一个人崩溃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他就是那样无数次地崩溃，又被我们无数次地拉回来的。在他所有的友人中，这么支撑着他最多的是星野，但他却因为星野自身的坚持，连一丁点的回报都做不到——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对星野怀有愧疚之情的原因。”
“笹川先生，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星野姐姐不是在【末世冲击】中去世的吧？”
“……你们都知道【半鬼】了吧？”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如此询问两人的笹川从少年和少女不约而同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因而接着说道：“同你们想象得有点不同，古川变成【半鬼】并不是因为【末世冲击】，而是在那之前。”
“什么？”
“由于他本人已经丧失了那个时候的记忆，连他自己也已经不清楚是如何变成【半鬼】的了。结论上来说，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半鬼】的他没有应用这种力量的心理准备，依然抱着天真的想法——虽然在具体的使用方式上，他还是好好贯彻了自己的实用主义态度。本来，那个时候获得如此力量的他可以轻易地推翻政权割据一方，或者利用这作弊的力量成为人中龙凤，但一如既往天真的他却选择了将这种力量隐藏起来，继续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凡地活下去，并且只将这种力量用于自己在乎的人身上。那家伙原本就是个为了肝胆相照的友人甘愿上刀山下火海的主儿，成了【半鬼】之后就有点有恃无恐的意思了。结果，就算他再怎么精明，这份力量最终还是暴露了出来，并且造成了恐惧。国家力量介入之前，为了保护友人的他甚至不惜武力要挟进行威慑和谈判，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怖分子。”
“……是被政府杀害的吗，星野姐姐？”
“不。古川虽然天真，脑子却不笨。自己的力量很可能招来政权的忌惮，并最终威胁到自己身边的人的安危这一点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着力量，到了无法隐藏的时候也祭出了杀手锏同对方谈判。就结果而言，他是成功的。那个时候的古川劫持了国家核力量，以千万民众和政权首脑的项上人头作为筹码同国家谈判，靠着相互确保毁灭的威慑平衡得到了对方的承诺——但是，就算再怎么精明，他也无法去预测非理性的行动。原本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他在我们周围都布下了眼线，并且用尽全力来确保我们的安全，但唯独星野，他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这样的话星野姐姐不就——”
“——星野自己要求的。”
“这……”
“星野到最后都相信人们的善良。哪怕她和古川一样早就在生活中体会到了人心险恶，无数次地对自己和他人失望透顶，伤心欲绝，但彼此的存在，彼此的苦痛和彼此的理解，大概是让她愿意去相信微不足道的一点希望的原因吧。”表情苦涩的笹川攥紧了茶杯，眼神迷离地苦笑着：“古川可能不知道的是，就像星野在他心中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一样，他在星野的心中也占据着同样重要的位置。就是因为「知己」的存在，他们才能够继续相信自己，相信心中天真的愿景……然而，这份一厢情愿的信任，最后果然还是被背叛了。当古川赢下了同国家力量的博弈的时候，星野却死在了被恐惧和憎恶充斥内心的人们的枪口之下，等到古川赶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我们最重要的朋友就这样死在了她所相信的人们手中。”
“……”
“等到【末世冲击】之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这幅惨状，我也只能一边逃亡一边寻找着古川的踪迹。等到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自己提到失去星野之后的那段时光，是用「行尸走肉」来形容的。对人类彻底绝望的他真的变成了恐怖分子，一路南下的同时一路杀戮，直到遇到了那个孩子之后才慢慢好转起来——但是，好景不长，他和那个孩子之间三年的过家家游戏最终也宣告破产。在对方不辞而别之后，他连那个孩子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只能继续将一切全都埋藏起来，隐居在三月川市整日沉迷于酒精和睡觉，试图用一醉方休的形式来逃避一切……稍微好了一点，大概也是在慢慢被这座城市接纳了之后吧。”
“……凛，对吗？”
“你听到了啊？”
面如死灰轻笑一下，笹川响点了点头。“神崎凛，古川在行尸走肉地往南方逃离的过程中捡到的孩子。原本以那个时候他的状态，大概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的，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将已经孤身一人奄奄一息的她救了下来，带在身边了。如果那孩子现在还活着的话，大概就已经有17岁了吧，正好跟你们年龄差不多……古川没有跟我提过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只知道大概是因为恐惧和仇恨又一次在人的心里扎根的缘故。从那之后，璘光园就又回到了四人相依为命的状态。”
“……我原本以为店长是更加冷漠的人。”
“谁知道呢？”
不置可否的笹川耸耸肩来回应苦笑着说出这番发言的藤原直树，自嘲地笑着说道：“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变成恶魔，事实上他也一度就是恶魔的化身——但是，最后，在流干了眼泪之后，他还是苟延残喘拖着人类的尊严，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回到了我们这群友人的身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原本就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的他就算再怎么偏离人类的常识，却永远都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就如同这六年来，每到今日他就会去悼念星野一样。虽然我们总是调侃星野的女汉子秉性，说她和她那漂亮的名字不搭边，但直到今天还在慰藉着古川的，却是她那颗纯真的心，而他也在用一生铭记着她的同时，将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同她的愿望一并铭刻于心了吧。”
放下手中的茶碗，笹川站起身来，拿起挂在门口衣架上的外套，苦笑着看着两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了……是要憎恶他还是要同情他都是你们的自由，只是，不论你们决定怎么做，我都会站在他的身边。”
“不经意间就说了好多家常呢……你肯定又要吐槽我了。就跟以前一样，我总是会在发给你的邮件里流水账一般地记录着自己的生活，而你却只是嘻嘻哈哈来吐槽我的软弱和拖拉……唯，我……我是好想，好想能再听见你那大大咧咧的笑声啊……”
酒过三旬，空空如也的酒壶横在一旁，垂着头的男人紧紧地攥着钢刀的刀刃，让污浊的鲜血顺着刀身慢慢滋润着死寂的大地。泪水扑打在泥土之上，五官痛苦地拧成一团的他咬着下唇，不让撕心裂肺的呜咽声迸发出来。
而就在心如刀绞的香织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痛苦，想要走到他的身边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了清晰的狗吠声。
“闯入者？！”
错愕不已的香织还没能回过神来，她已经听到了她挚爱的兄长宣读了判决——
“帕奇，吃了他们，一点肉沫都不要留下。”
无论多少次，古川香织还是无法对这样的场景释怀。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跪在大树下的那个背影的她，只能依偎在七惠的怀中，闭上双眼——
耳边，尖利的哀鸣和血肉崩裂的嘎吱声交错而行，谱出死亡大地上唯一的乐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