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还是没人说话。百官们清楚，这轮不到自己表态。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首辅严嵩身上。
严嵩果然不负众望，又磕了一个头，带着哭音开口说道：“臣等无能，累皇上受辱。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万死难辞其咎！皇上仁德忠厚，代臣等受过，臣等于心何安？千错万错都是臣等错，是臣等未能尽责，未能直言进谏辅佐皇上，才至犯下这许多错误。臣恳请陛下收回罪己诏，惩处臣等。臣等今后必当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不负皇上重托！”
听严嵩说完，百官长出一口气。所有的人叩首齐呼：“臣等肯请皇上收回此诏。今后臣等必当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辅佐皇上。”
按道理，皇上一般两个选择：取消罪己诏，好言安抚百官；或者仍然坚持罪己，但也要好言抚慰百官。可没想到，皇上出了第三招。
钟原没接百官话茬，冷冷的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犯的错，自己会担起责任。朕今后不需要文过饰非。相反，朕会广开言路，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因此，众位爱卿无异议的话，此诏明发天下，宣诸万民！朕要改过、革非、励精、图志、勤政、爱民，也希望众位爱卿能够与朕同心协力，好好辅佐朕，保我大明江山永固，万世不更！”
百官以为皇上说完了，再拜叩首，大声说道：“陛下圣明，臣等定不负陛下重托。”完了就等着皇上叫平身。
又一个意外出现了，皇上等他们拜完说完，继续说道：“昨天，朕还收到了一份参劾人的奏折，不过这份奏折不是参劾朕的。朕看完觉得很有意思。”说着冷笑了一下，“现在当着众位爱卿读一下，也让大伙听听，看看众位爱卿有什么感想。”说着，扭头冲着黄锦大声说道：“黄锦，读御史戴梦佳的奏折！”
这个戴梦佳是个小人物，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大家不怎么注意。只是他是陆炳的好朋友。君子之交，别人都不知道罢了。
戴梦佳听到皇上的话，膝行出班跪在当间。黄锦再次跨前一步，拿出一份奏折朗声读道：“臣，御史戴梦佳，参朝中御史言官持身不正、行为不检、贪污贿赂、贪赃枉法、有负圣望疏。”题目一读完，殿下百官一阵混乱，却又立刻恢复安静。
大家全都明白了，皇上今天就是要拿御史言官开刀。虽然还不知道奏折里有没有自己，但还是很多心怀鬼胎行为不检的人已经开始害怕。稍微一乱，他们想起还没读诏书正文，就又立刻安静下来。但他们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凭着太祖留下的权力跟皇上抗争到底。因此虽然安静下来，但是这些人暗地里眉来眼去，发起了消息搞起了串联。
钟原坐在龙椅上，那些人的小动作看得很清楚。他冷笑着，没有说话，继续等黄锦读奏折。
奏折也很长，参奏的人很多，参奏的事情说得也清楚。有都给事中吴应文，礼科给事中冯良如，白日狎妓娼寮，有辱官体，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事；有吏科给事中任赢，户科给事中吴从义，工科给事中卢勋贪赃枉法的事；有刑科给事中杨应奇行为不检、因私废公的事；有御史林希元，御史……等人，收受外官贿赂，意图不轨的事。一共参了十数位言官御史，除了兵科外，其他五科科长参齐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这样。见过参人的，没见过一参十几位言官的。
言官一般很少参言官，因为大家都是靠骂人吃饭的，谁都不弱。与其给同事找不痛快，不如找些不是言官的官员。不如找皇上，反正骂了也不敢还口。看着官员写折子自辩，皇上道歉，那多好玩儿。所以说这也是一个潜规则。今天，这个规则被戴梦佳打破了。
等到奏折一读完，立刻有人跪行出班，正是礼科给事中冯良如。他也顾不得参严嵩，听到奏折里有自己的名字，马上急了。一定要出来说话是他的唯一念头。
“皇上，臣，礼科给事中冯良如，有事启奏。”冯良如大声叫道。
钟原冷笑一下，“冯爱卿有事就奏吧，朕准了。”
“臣要参他，”冯良如指着戴梦佳，“御史戴梦佳，诬陷大臣，胁私报复，喧哗朝堂，欺君罔上之罪。”
其余的人也纷纷说话，“臣也要参他，他血口喷人……”，“戴梦佳，你个小人……”，“戴梦佳，你狂悖……”纷纷对着戴梦佳开骂。戴梦佳静静的跪在当间，也不辩白不回声。
钟原等他们再次安静，这才开口说道：“你们吵完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除了冯良如，朕叫你们说话了么？你们当朕是什么？”话语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启禀皇上，臣等忠心可鉴日月，臣等无辜被小人诬告，臣等不服，因此才出声，请皇上做主，给我们一个公道。”说话的是刑科给事中杨应奇。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是官场准则，被人吓一吓就举手投降，那他们这几年就白混了。再说了，万一戴梦佳是风闻奏事的呢？那就有的说了。
钟原都快气糊涂了，他以为会很简单，他以为这些官员会害怕，哪知这些人竟然都是滚刀肉。他本想给些钱打发他们走就完了，现在他已经改变了初衷，眼中杀意陡生。“好，你们都是忠心的，你们都是冤枉的。朕就不治你们君前失仪罪了。冯爱卿，你参劾戴爱卿可有奏折？”
“臣……臣……查得此人之事，也是今日上朝之前。因此，未能写成奏折。今日散朝之后，臣立即就写，并呈给陛下御览。”冯良如急了，开始说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瞎话。
“好，朕等着看你的奏折。”钟原一句话，让好些个人舒了口气，戴梦佳可能失心疯了，皇上不知道这事。“不过……”众人的心又提起来了，“冯爱卿所参必须有真凭实据。朕给你们立个规矩，从今以后，无论御史还是给事中，又或者其他列位臣工，一律不许风闻奏事！”说完，冯良如脸色变了变，钟原没理他，“戴爱卿，你所参十数人之多，事关重大。因此爱卿现在就要拿出证据来，不然朕就要从重治你的扰乱朝纲，欺君之罪了！”
所有被参的人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只要这是风闻奏事，戴梦佳就算完蛋了。皇上今天不治他，回头这么多人，骂都能骂死他。
“臣不敢，臣所参之事俱有真凭实据，如有不实，请圣上从重治臣，臣死而无憾。”戴梦佳磕了个头，心平气和地说道。
“好，呈上来。朕要看看！”钟原开口，向黄锦使了个眼色，黄锦走下去，把戴梦佳从袖中拿出的另一叠纸捧在手上，回来交给钟原。一听说有证据，那些人立刻绝望软了下来。所有人都醒悟过来，这是安排好的阴谋。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料到这事：虽然戴梦佳平时不苟言笑油盐不进，但就算再不会做官也不会一下子得罪那么多吵架王。
钟原把那些记录着详细罪证的纸拿在手中慢慢的看着。他以为收集这些人不法的证据会很难，没想到这些人这么不争气。也多亏了陆炳，就是陆炳把这些东西托别人转交给戴梦佳。他了解戴梦佳，也钦佩他的为人，更知道戴梦佳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因此，派人送去了证据，再稍一激将，戴梦佳就连夜炮制了这篇大文章。就算戴梦佳心里明白是有人利用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因为那些证据看得他义愤填膺。作为同样的言官，他不能容忍这些同僚在说着大道理的同时，却做着这些龌龊不堪的事情。
看完了，钟原望着那些被参的官员，嘲笑着说了句：“各位爱卿，这些东西很精彩呀。时间、地点、对话都齐全。有些甚至指出了第三方人证。你们要看看么？”
这就没救了，既然有证据，谁还能说什么？他们刚才硬撑着是因为有个盼戴梦佳风闻奏事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皇上看着呢？哭，把水搅浑。也不知道谁带头，个个痛哭流涕，像死了爹一样，边哭边叫，说自己一时胡涂，却被奸人陷害，望皇上明察；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愿皇上宽恕，决不再犯云云。一般来说哭得皇上头疼了，就会大手一挥，把他们骂一顿罚罚俸完事。
没想到皇上不为所动，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哭。看着没效果，这些人都静了下来。钟原这才笑了笑，“这么说戴梦佳不是诬告了？”不等这些人再说什么，钟原厉声喝道，“不用你们说，朕都知道了。朕也不要再看你们演的戏，朕觉得恶心！冯良如，你的奏折朕也不要再看了！”
“来人，把这些人押往大理寺，着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共审此案。好好的查，对着这些证据一项一项的查。千万不要冤枉了他们，但也不能给朕放走一个国蠹！”一甩手，一叠纸纷纷洋洋，如落花，如飞雪，撒落在大殿上。钟原觉得自己威风很。爽！终于出了口恶气。
如狼似虎的侍卫们走上殿来，打掉这些人的乌纱，拖着还在喊着‘冤枉’，‘皇上开恩’的一帮大臣走出大殿去。
黄锦忙命侍立在远处的小太监，把皇上撒乱的纸张收拾起来，亲自叠好，交到大理寺卿周凤鸣的手上。大理寺卿周凤鸣与刑部尚书唐龙磕头领旨。
等哭声远去再也听不到了，钟原才长叹一声，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缓缓说道：“朕痛心呀。这都是所谓的贤良方正之人！所谓的清流！背过朕却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开审之后，在场的各位臣工可以去听听，看看。看朕是否冤枉了他们，是否是朕在报复！不，不是可以，是一定要去！也给列位臣工一个警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世界真有不为别人知道的事么？除非是你别去做，不然一定会被别人知道，一定会被朕知道。何去何从，该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着吧。”
殿上剩下的人，很有一些心里也在翻腾：他们不是没犯事儿，只是今天好运，皇上没追究而已。
“你们也最好绝了法不责众的心思。告诉你们，朕在昏迷中见到太祖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对朕很是不满，因此朕现在要好好整顿下吏治。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人犯了法，朕决不姑息。太祖他老人家一次能杀几万的不法官吏，朕也可以！这不单是为朕自己着想，也是为了各位臣工，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为了祭奠太祖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把死了百十年的朱重八朱太祖抬出来，就更没有人敢说话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何在？”唐龙和周凤鸣忙膝行向前。钟原哼了一声。“你们尽可以去给他们开脱下罪名。可惜叙叙同年，同窗，甚至师徒的情谊。但是，不要让朕知道了。这案子该怎么办，你们心中要有数。”
吓的两个人连说不敢，一定秉公执法，绝不因念及私情而置国法于不顾。
钟原笑了笑，说：“那就好，等查明他们真的有罪。惩罚他们的办法朕也都想好了。朕不杀他们，不剐他们，不抄他们的家，也不流放他们。朕要他们回家去，永不叙用。”所有的人听了，心都放下去了，这也太舒服了。“但是，”心又提起来了，皇上怎么这么多但是呀。这不是害我们得心脏病么？钟原笑得更邪恶了，“朕要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终身。待他们还乡后，由管辖他们的县府官员派人看着，让他们每日自辰至未带枷示众，为期一月。再把他们的罪行写成告示宣之于众。不准他们教书，着书，或者办书院等等。他们会耕田将让他们去耕，会经商就让他们经商，就是不准他们再与圣人之学沾哪怕一丝一点的关系，他们不配！如若有犯上述条令，同谋反罪论处！这就叫剥夺政治权力终身。”
太邪恶了，所有在场的人心想，太过份了！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呀。可皇上还在气头上，没人敢说，就这么想着，偷偷腹诽下皇上罢了。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实在有辱斯文，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给他们留点面子。如皇上定要如此，臣请自辞！”
这谁呀？还要不要命了？
“大胆！你要造反么？”严嵩大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