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我这番说辞是否有效，反正只见明德小皇帝凝视着我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朕幼时常想，若有一日孤长大成人之时，必定让桑娘看看，其实朕也不是一个顽童，也可以做到像大哥那样君临东国，济国济民，是一个深受百姓拥戴的好皇帝。”小皇帝喃喃自语道，唇边泻出一缕苦笑：“朕还想着，若真到了那一天，朕也必不会像大哥那样，为了所谓的皇家威仪、政治利益去辜负一个如她那样的好女子。朕要告诉她，朕不仅会保护东国，还会保护她。。。。”声音渐渐微弱，他终于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注目着他真挚却因失望而痛苦的眉眼，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憨憨的样子。他伸出胖胖的胳膊使劲儿地拍打着胸脯：“桑娘，我哥不要你，我要你！”
他声嘶力竭拼命挣扎厮打着禁卫军：“父皇，不要打桑娘！不要打！”
——原来这个小小的孩子，他有一双比任何人更锋利更睿智的眼，懂得是非与恩义。
——原来那个时候，他才那么小，却已经想着要来保护我。
他是失望于，我给了他我也许是十年前那个桑娘的幻想与希望却又亲手粉碎，还是坚信于他的直觉却埋怨于我始终不肯相认的执拗？
我眼眶一阵湿润，想要相认的话在唇边几欲脱口而出，但是一想到东国国内复杂的政治局势，以及要为阿蛮雪耻鸣冤的满腔衷望，却仍是生生地克制住了，柔声道：“皇上能有这番用心，桑娘相信那位桑娘姐姐若还活着，一定会感激得很。只是若那位桑娘姐姐若果真还活着，也必不希望皇上为她意志消沉，悲伤落寞。”
他沉默半晌，抬眼问道：“那她希望朕将如何？”
我心下温暖，展颜笑道：“桑娘只是凝香阁一名小小的艺伎，怎能猜得到东国倾城名姬的心胸?不过，如果是奴婢呢。。。“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偷眼向他望去。
他虽已长成青年皇帝，却仍然少年时心性未改。果然一脸好奇，急切追问道：”若是你便怎样？“
我失笑道：”如果是奴婢，那么就冒犯皇上了。奴婢不会将皇上想像成什么一举定江山的乱世英主，或是神威凛凛纵横天下的大英雄。而是会把皇上先看作自家弟弟，希望他快乐无忧，健健康康，然后再指着他在闲暇之余，照顾照顾东国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换句话来说，就是希望他先照顾好自己，再来保卫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他的所爱。如果皇上能做到这样，那便是桑娘的安慰和福气。“
他听后神情一愕，随即却又恍如省悟到什么，突然放声大笑。
似是这个回答既出乎他意料之外，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我定定地看着他，心知无论他相不相信我是否是十年前的桑娘，但刚才一席话，他却一定听了进去。我看人不会错。明德从幼时起，虽然一向热血、莽撞，但却从来并不愚蠢。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他必定会知道，那才那番话，是桑娘真正想告诉他的话。是他应该身体力行、铭记于心的话。
他眼里失望、黯淡的神色终于淡淡散去。
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冒昧问道：”听说梁太后也来景德寺赏花礼佛？“
小皇帝颔首：”是，母后每年冬季都要来景德寺赏梅，向苦禅大师请教佛理。“
”梁太后凤驾到此，皇上与诚德王爷要尽孝道，也伴随至此，自是无可厚非。可恕奴婢斗胆，梁太后与皇上赏梅，可曾邀请过西国官员？“
”这个，母后潜居深宫，早已无心政事。既是要尽孝道，朕只为陪伴，何故邀请他国官员！“小皇帝回复道，突然也想起什么，面色一滞：”你是说，在此间出没的西国呼邪左贤王？“
我微皱了皱眉，轻声答道：”桑娘也只是微有些疑惑，才请教于皇上。也许不过是西国呼邪左贤王出使我国，久仰我国风土人情，慕名前来景德寺参禅悟道，赏玩风景也未可知。“
是，我虽如此安慰答复于他，只是内心里疑虑难减。若说是巧合，可是也未免太巧了！
小皇帝面色也渐渐凝重：”朕往年并无在景德寺踏雪寻梅的雅致。往年俱是母后瞻仰礼佛礼毕，朕便起驾回宫。。。“说到这里，他忽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立时住了口，面皮微红。
我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想到”一时兴起“这四个字，便也不往深究，只是说道：”如此看来，皇上临时起意来此梅林赏梅，俱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也便是说，大家都以为，皇上是绝不会来此梅林，而是如同往年一样，起驾回宫。“
只是这里面仍然有一个问题。
如果说呼贤左贤王来此梅林并不是意外，那究意是何人邀请？
按理说诚德小王爷嫌疑最大。里通外国，权欲熏心，毒杀阿蛮便是最好凭证。只是以他为人谨慎周密，他既已邀请了我，怎会再去多此一举，邀请西国贤王？
凭直觉，我相信明德小皇帝不会对我撒谎，也绝无撒谎必要。
那么东国便只剩下一个够分量邀请西国左贤王的皇室中人——梁太后。
无心政事？潜居深宫？一心礼佛？
我眼前仿若又出现那位华美女人狰狞的脸孔。那一双媚如春水般的眼眸，我以为是妩媚、温柔的象征，却怎样也料想不到，原来它也可以如刀似箭，杀人而兵不血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