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翌日一早,不待我有所动作,杜三娘便春风满面地通知我,诚德小王爷派人接我去景德寺赏梅。
景德寺是东国有名的佛教大寺,座落于京城郊外几十里处的云雾山上。
从凝香阁出发行至景德寺,即便是京城最快最好的马车,也需花上至少两个时辰,路程说远虽也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云雾山,顾名思义,山上长年云雾缭绕,加之环境清幽,景致绝妙,令来者皆有错入仙境之感。
更有民间传说,佛家大师苦禅和尚在这里清修,闭门悟道。一时之间引来朝拜香客无数。
倘若不是因为阿蛮之事而无暇它顾,我倒真有心想游览一番山林风光。
等我辞别杜三娘抵达至景德寺后院时,已是晌午时分。
就在踏足院门的一刹那,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循香望去,不由惊叹一声。只见目之所及的远近处,是一片开阔的梅林。
梅林内俏生生地立有各色梅花,红、白、粉、黄、绿等各色花瓣交相辉错,姿色珍美,旁若无人般地竞芳斗艳。
如此之多的珍奇品种,人间绝色,竟汇集在一处,更有袭人暗香深深浅浅的传来,如此美景,真是难描难绘。
我一时竟瞧得呆住了。只顾着信步向前,贪婪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浑忘了身在何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位男子的低笑:“桑姑娘对这里的景致还满意么?”
恍如一道惊雷,一语便惊破了迷梦。
我收回心神,自失般地抚了抚胸,回眸望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位锦衣玉颜的翩翩公子,正立在一株雪梅树下,浅浅而笑。
果然是有一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风采。
我凝目望去,不由得暗叹,这身好皮相,再加上手中权势,身份尊贵,难怪阿蛮会为他着迷。
不过阿蛮就算是为他着迷,却宁可身死卑贱,也不肯就此舍掉大义,弃天下苍生于不顾——这是怎样一个善良的傻姑娘!
“小王爷说笑了,这般无双风景,怎由得桑娘妄自评价。“虽是心中暗恸,但毕竟我与他尊卑有别,便低眉曲膝向他行了一礼,淡淡说道:”不过此情此景,倒让桑娘想起了古人的几首咏梅词。“
”哦?“他挑眉,兴致颇高的一番模样:”愿闻其详。“
”易安居士的‘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我轻声道:“世人都说梅花好,却不懂得珍惜品鉴它的风骨,只是胡乱亵玩,曲解伤害,让梅花寂寞落泪。”
他颇感兴趣地走近几步,“这首词小王也熟记于心。似乎意指易安居士晚年沦落,回忆旧年的伤怀之情。不意桑姑娘竟如此别出心裁地解读。”
感兴趣了?我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面上不动声色,仍低首敛眉道:”是。桑娘以为,万物虽有其表,亦有其魂。万物有灵,万物通灵。品花,不单单看其皮相,亦要观其风骨。皮相易老易衰易败,风骨却可以浩然长存。皮相可惑人耳目,风骨却可动人心魂。如不能理解其风骨,便不能算真正赏过梅花。“
”如此说法,倒是别致。“他饶有兴趣地更走近几步,”那小王倒是想洗耳恭听,据桑姑娘今日品花,可看出梅花风骨?“
我颔首,又摇了摇头:”桑娘愧不敢当。桑娘只不过是凡夫俗子,哪里懂得‘品花’?更遑论与小王爷奢谈什么风骨。只不过,古人曾说过梅花的一点形容,桑娘倒也不敢忘却。“我见他兴致浓厚的模样,便侃侃念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略顿了一顿,我继续道:“世上名花,有谁不想耀艳姿,进暖房,被赏花之人如珠如宝供在华堂?偏偏梅花却甘愿点缀寒冷的初春,在春光最明媚时刻默默退出凋零,与地上尘土混作一处,将芳香留给世间。所以,桑娘私以为,梅花就是百花中最痴最傻之花。便如世上某些女子,明明可以乌鸡变凤凰,得到万千宠爱,却因为心怜这世间无辜百姓,不惜青春荣华,不念私情富贵,结果横遭枉死,红颜早丧。”
话音甫一落,我便看到诚德王爷似是悟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整张脸阴沉下来,原来略含笑意的双眼,刹那间杀机迸现。“哦,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奇女子,本王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他宛如刀锋的目光直射过来,逼问道:“桑姑娘又是从何得知的?”
果然不出所料——作贼者,心必虚。
我心下冷笑,面上却作出惊慌害怕的神色,急急道:“请小王爷恕罪。桑娘一时失言了。桑娘、桑娘也只是听南国候爷所说。”
“红衣候?”诚德小王爷面色变幻莫测,眼中杀气却收敛了几分,声音重又温和了起来:”红衣候提到这位奇女子时,可还说了些什么?“
”唔,“我皱眉作思索状,忽然恍然大悟般地轻拍了一下头,说道:”是了。红衣候说她舞技卓绝,尤其是《浣纱》天下无双;红衣候说她貌美如仙,却不是中原人士;红衣候说她在江南享有盛誉,却只可惜红颜命薄,否则这天下第一名伎的称号,未必便会落到我的身上。“
说完这句话时,我停顿了一下,面上流露出好奇却又气愤的神色。
我没有抬头,却清楚地感觉到诚德小王爷端详的目光。
过了半晌,他哈哈一笑,我偷眼望去,只见他面色已恢复如初,让人看不出喜怒。
”哦,一向风流多情的候爷居然如此口不择言?红衣候错矣。在本王心中,胡女再美,又怎及得上我们东国佳丽的灵秀?桑娘是本王亲选的天下第一名伎,色艺冠绝天下。“他又走上几步,近得已能贴近我身体时,突然弯下腰来轻轻握住我的双手,俯首在我耳边轻声道:”桑姑娘便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本王早已仰慕良久,情难自已,思求美人一顾。“这是做什么?!我双手一颤,好在意识及时回笼克制了自己想挣脱的冲动,装作半害羞半吃惊地叫道:”王爷,你?“
他微微一晒,动作却不变,继续轻声道:”本王既是赏花之人,也是爱花之人,更想做惜花之人。我诚德王府,也有一所梅花苑,旱梅、白梅、官春梅、照水梅、朱砂梅、绿萼梅等也一应俱全,只可惜缺了一位女主人。“他双目含情地望着我,深情款款地道:”桑娘,本王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我将头低得更下,也低语回道:“是,桑娘明白。不过桑娘只是一介欢场女子,如何当得王爷如此厚意深情?”
他轻轻一笑,道:“你自然当得。只需要你以后将红衣候的言行举止细细报与本王,本王后院梅花苑女主人的位置,迟早非你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