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积雪总归还是厚实的,我应当感谢此种恶劣的气候,成就了雪山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崩塌的凶险。一路踟蹰前行,全是靠着毓雪和蓝舆轮流的护卫,才冲破了第二道关口的冰面,三人身披皮毛,却也沉重不堪,我虽是疲累,看到雪山峭壁之上的岩洞火光丛丛,心中稍觉安慰,也不算白跑了一趟。
进入玉山山腰半壁处,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娘亲所住之处。此地极为荫蔽难寻,即是普通人,也很难爬行而至。
我压抑住满心复杂情感,迈步首先走入洞口。
一股海棠花扑面的香气萦绕鼻尖,待到蓝舆点燃了岩壁四周围的火种,我才看清,这洞口狭窄处宛若一道回廊,进去了才是别有洞天。岩洞中央有一池清水,漂浮着少许秋海棠鲜艳的花瓣,一个滚珠玉石在水池之中来回翻滚,泛着青玉色泽,水晶透明。
“唉,你还是来了。”一道轻柔的叹息,把外面的严寒冲散了开来。
我徇声漫步,在岩洞角落的一张竹藤椅上找到了一道丽影。她的眉间有一朵盛放的海棠,鲜艳萤红,面庞淡雅清逸,虽不是极美,看上去却不似凡人一般。如此雅人,却是我的娘亲......
定定站在原地,我不知如何反应。
“过来,还有你们。”她伸出一只手臂,轻声呼唤。
我定睛望去,才发现她只有独臂,另一只袖筒之中空空如也.随风轻摆。
“夫人。”
“庶母。”
我猛然转向毓雪,神态比起蓝舆更为亲昵。他跪在她身边随意撩起一角衣袍,席地而坐,神态完全不似他在御前见驾时的肃穆。
“庶母是从小养我到大的,现如今她独自居住此处。”毓雪弯下眼眸,模样甚是高兴,见我没有动静,他扬起凤眼殷切说道:“之前未说,是在皇子府人多眼杂,若被宫里人得知庶母还活着,定有是非。”
我疑惑,靠近一步距离,却觉得他们两人周身似有光圈,让人入内不得。犹豫了一刻,身后的蓝舆突然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响头。
“你这个傻孩子,何必呢。”轻轻一叹,她坐直了身板身体微微前倾,虚扶了他一把:“我当日并无怨怪之意,随了潋滟,并不是坏事。你也是我看大的孩子,怎的如此生分?”
语毕,她也不再多看蓝舆一眼。我只觉她秋瞳之中蔓延着点点无奈,最后化为了僵硬,转向我之时,语气倏然冷了不少:“今日你任性为之,将军怕是没能阻拦得住。雪儿也是个任性妄为的孩子,竟任由你来见了我。”说完,她勾起了毓雪的下巴,霎时升起无奈:“你这个孩子,还拖累了蓝舆。”
我不明所以,蓦然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语气坚定的回答她:“你是我亲生的娘亲,却不愿相认。若是娘亲不喜,我今后再不进山,只有一事相问,为何要让把我送与爹娘?”
她柳眉微蹙,过了半晌,指了指额头正中的海棠,苦涩一笑:“你的口气和你亲生爹爹一模一样,口气也是这般刚烈。”她涩涩看着我,却没有流泪,额间的海棠越发娇艳起来:“我本是丧夫再嫁之妇,本无它可说,却偏偏再嫁入皇家。那年也是在这玉山脚下,皇上独身一骑巧遇我埋葬了亡夫,就将我接进了宫内,万般恩宠,却是只为折磨自己......”
“庶母,接下来的我讲就好。”毓雪单手执起她微微颤抖的手臂,靠在柔软的毡垫上,替她盖好膝盖之上的薄褥。
娘亲颔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眸直直看向远处,仍旧没有回神。
“那一年,皇父带回了庶母,几位母妃都不以为然,未料想庶母三日之内便跃然高殿,份位擢升至贵妃。她们合谋血洗庶母寝宫,哪知闻讯而来的陌将军赶来救驾,护住了庶母。皇父事后封赏,陌将军只求了一件事——就是婚配郡主。此等要求,莫说他,连皇叔都从未敢开过这个口。谁不知那年的郡主是皇父的青梅竹马,我烈国第一豪门的长女,可陌将军硬生生在大殿门口跪了三日两夜,只闻郡主身子不适,皇父去过米家探访之后方知郡主久未出居,竟是有了身孕......据我乳母告之,那一夜知道详情的仆众全都被杀了,庶母带着我与乳母虬居深宫,从一老宫人处得知此事,便暗中打通了人脉,给米家人递去了一封书谏。之后米家人凭着庶母在宫中脉络寻了来,得了不少好处,家中男丁不少加官封爵之人。短短几日时日,都城血雨腥风,陌将军扔掉了爵位军功,只身前去米家请罪。米家肯原谅了他们,莫不是庶母的手段,她那年看着他们双宿双fei出了城门,皇父在城楼上狠狠地掴了庶母一掌,废了她一臂,贬她为庶人。之后——”
“你出生之后便让人送出了皇城交与将军夫妇,那曾是我唯一的请求:你是我的遗腹子,我虽恨你爹爹,却不能置你不顾,让你跟着我受罪。”她慢慢道出当年事,睁开了双目,额间再度红光乍现:“后来若不是师尊救了我,我恐怕在那冷宫之中早已受尽折磨而去。毓雪自小与我相熟,我才说与他听,每逢节庆,他必来造访。你莫要怪毓雪,他原是听从了我的嘱咐去娶的陌家小姐,现下陌家人为了报恩愿让女替你入宫,算是还清楚了前债。只是,我终究是负疚于心,毓雪中意于你,我是乐见其成的。以后多多照拂陌家小姐,皇宫之中,少言谨慎为妙,行为举止若有不妥,论罪可斩。皇上为人怪癖多疑,却是个好夫君......将来,你莫要言语触犯他。”
“姐姐与我竟是同岁......”我呐呐道。姐姐生性严谨,心内早已认定早我一年出生尊为长姐,曾在花田之中与姐姐许下盟誓:若有朝一日嫁人,长姐嫁了潋滟才嫁。现在长姐是嫁了,只是,我却在两难之中徘徊......
“我早已把你送往将军处,你已不再是我女儿。我恨你爹爹,虽是血亲,我俩终究无缘。看你风采如此,为娘甚为欣慰,将来掌握毓雪府中事务,还要谨慎才行。从夫者,终将要以女戒训之。”她微微敛起面孔,柔和的昏黄火把照亮她面孔,只有淡淡的红晕,她身子一侧,靠上了后背,慈爱的抚了抚毓雪的面孔:“生了公子,就带来与我看看吧。”
从头至尾,她都是一个婆婆的口气在与我说话。我心冷以及,懒怠再去望向毓雪和她母慈子爱的天伦图,踉跄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倾斜靠上了岩壁,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生恩,果真不及养恩大呵。我冷笑着,忽闻她檀口轻开,语气之中多了一丝疲懒:“你走吧,告诉陌将军,我的恩,他还清了。从今往后,莫要再见。蓝舆也不要再来了,师尊那里我自会交待,你好好守着毓雪和潋滟吧。”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木然看向一侧的蓝舆,只见他低垂着睫毛,脸上只有两道深深地圆弧盖住了表情。他的面上,透着浓浓的哀伤。
上前一步,我拉住他的手不言语,自己已是满眼眶的泪水。
他全身一僵,俊美的眼里是一片死寂,只有手心的灼热还提醒着我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