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如饴托着腮，借着月光，探究凝视着对面这张被自己弄污的脸：胡子太多，遮了半面，肤色么，看不清楚，脸部轮廓是比本朝人鲜明一些，五官么——嘴巴很有棱角，鼻子很高很挺，眼睛……正闭着。
甘如饴又一次伸出了“魔掌”，偷偷用拇指和食指拨开了他的眼皮。
“够了！”兰兀信忍无可忍，突然睁开眼，怒视着她，若不是因为是个女人，他真的想拧断她这双不安分的手。
他双目睁开的瞬间，甘如饴立刻觉得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射而来，逼得她手缩了回来。
真是的，自己也是一只鸢，也是猛禽呢，可不能让他看扁了，咦？怎么眼皮又合上了，不行啊，还没瞧仔细他的眼睛哩。
甘如饴开始发扬自己锲而不舍的精神，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包袱，便解开去拿火折，随着发现自己在封府偷摘的那一大堆黄灿灿的杏子还在里面，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杏子也被摔的扁的扁，烂的烂，只有四五个还算完整的。
可惜呀！甘如饴感叹，自己背着它出生入死，居然吃不上几颗。
她点亮火折，陷阱里立刻一片通明。又一手捡了两三颗好的杏拿给兰兀信。
“你肚子饿不饿啊，我请你吃杏儿，很软很甜的，没有毒，你也别嫌脏！”
兰兀信被她一说确实有些饥肠辘辘，这才睁开了双眼。
“你真的是兰羌人？你的眼睛是蓝色的！”甘如饴终于看清了他的双瞳，是像大海一样的幽蓝。
“海纳百川？”甘如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这个词，面上一热，匆匆把杏子往兰兀信怀里一丢，就转过身去收拾包袱。
“怎么，怕了？”兰兀信冷漠的声音中饱含轻蔑，“也难怪，你们沧镜人视我族人为蛇蝎猛兽，惧怕的要死，这是怯懦可笑。”
“噢？”甘如饴回过头来，一点也不生气，盈盈一笑,“对呀，据说兰羌人都是杀人如麻，凶残狠毒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不是救你这个人，而是痛恨乌头这种毒药，即使是一只狗，我也不愿意看到它受此折磨。”
“哟，真看不出来你不但不是魔鬼，还有菩萨心肠。”
他的声音明显变得阴森而冷酷，但是甘如饴在他蓝色的双瞳中捕捉到一丝伤痛，虽然是转瞬即逝，但是她似乎能够感同身受，因为自己曾经也差点如此，用排斥和嘲讽的态度来对待周围的一切。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想到这里，她居然心生怜惜：
“你放心，这乌头毒是害人不浅，有生之年我一定研究出对付它的解药！”甘如饴拍怕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你？”兰兀信不以为然地瞟了她一眼，瞥到了她颈中的玲珑核桃，“看你也是个练武之人，既然都有了西域的解毒圣药，还如此不济，谁还敢指望你什么。”
“你说这个呀。”甘如饴抚上玲珑核桃，“我小的时候就把里面的药吃了，是为了解另外一种毒。”
说到这里，甘如饴的心头又涌现起那股暖流，即使是现在，想起东方澈，她心里还是甜蜜大于苦涩。
“你是试毒的药人么？怎么屡次中毒？”兰兀信皱眉。
“还好啦，一共就这两次。”甘如饴笑着说，“不过比起中毒，我更容易晕，而且每次晕了都是遇到贵人。第一次晕是在牢——老旧的黑屋子里，醒来的时候一个哥哥就给了我这个玲珑核桃；第二次晕就是我吃了这核桃之后，醒来是在一张宽敞舒适的大床上，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孩照顾我，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师姐小白；前不久晕了两次，一次是我酒喝多了，一次也是受伤了，都是师父在身边；这一次晕倒了，就遇到了你……”
甘如饴忽然发现前面的三位在她的生命里都zhan有很重要的位置，那是不是意味着，眼前的这个大胡子，以后也会和她以后的人生有所交集？
兰兀信咬着甜软可口的杏子，不知不觉把她的喋喋不休听了进去。
甘如饴看看自己手中刚从包袱里捡出的扁扁的杏儿，撅起了嘴：
“看我对你这个恩人多好，把囫囵个的都给你了，自己吃这些烂的。”
兰兀信拿起手中最后一个大黄杏，从中间掰开，把没有核的一半递给甘如饴。
甘如饴笑嘻嘻接过，咬了一口：
“平日里人们都不愿意分梨子吃，因为‘分梨’音同‘分离’，预示着离别之苦，不吉利；今日你我讨了个口彩，这‘杏’同‘幸’，你救了我，我遇到你也算三生有幸了，但愿出了这陷阱，我们也能幸福美满，否极泰来。”
甘如饴忽然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劲，连忙补了一句：
“哦，是我们两个人各自都幸福美满。否极泰来。”
兰兀信拿出杏核扔在地上，把手中的果肉塞进口中，似并不在意她的这番话，也不想跟她咬文嚼字，没有答理她。
哼，果然是蛮夷，不懂得我们中原文化。甘如饴觉得无趣，从包袱里拿出一块丝帕，一个个捡起地上的果核，系了个小包。
“你还要这个做什么？”兰兀信忍不住问。
“拿回去种啊，这杏子品种不错，我要种一排，还有啊，杏仁也是可以入药的。”
“想吃杏子可以到水果摊买，至于杏仁，干果铺子、药铺都有，买它十斤八斤不就成了，何必费这功夫。”兰兀信不以为然。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事情，要亲力亲为才能体会其中的乐趣。”甘如饴笑着说，仿佛自己正在体会那种其乐无穷。
兰兀信冷眼盯着她的笑容：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觉的这么刺眼？明明从她的话中和表情里能感觉到她也也曾经历过生离死别，或许那痛苦并不亚于自己，为何她能笑对人生，没有任何伪装？嬉笑怒骂，又完全是随心所欲，没有半丝的痛与恨，即使是毒发之时，她脸上的神情虽然倔强，却毫无哀怨。
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她变得如此对过往云淡风轻？
甘如饴对兰兀信直视着自己的目光不避不闪，仍然是嫣然以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怪？师父和小白也常常笑我痴，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莫明其妙，怎么背了一大堆这玩意儿去闯祸，中毒了差点没命，都不舍得丢。”
“一开始看你身受重伤，我猜这包袱里不是稀世宝贝也得是什么机密要函，谁知是一堆烂杏，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兰兀信说完摇了摇头，片刻的无语后，二人都忍不住都哈哈笑了起来。
甘如饴发现，这个一开始像个刺猬一样的男人，终于还是渐渐和自己谈笑风生，成就感十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