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浩子还很矮、很瘦小，可座位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是在小学，一个还在向往蓝天的年段。浩子的家乡是北方的一个农场，虽然是个小地方，却有整洁、宽敞的教学楼，教室里也有粉笔一样白的墙壁和漆制的木质桌椅。但最重要的东西，还是在教室的正前方，一面平滑的、水泥砌的黑板。浩子没有感觉幸运之类，只是认为，世界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浩子没有想过认真学习，只是听大人们唠叨着没出息的不幸。但在浩子眼里，没出息就是像平常一样的生活，可被老师或父母斥责“没出息”的时候，却总觉得很可怕。浩子猜测，有出息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却想象不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只是想着他们都奔忙在城市里，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虽然，有的时候能从电视里看到城市的样子，但浩子认为，那里的事儿，跟电台里听到的评书一样，精彩却并不相干。
上课的时候，浩子总喜欢溜号，却没怎么被老师丢过粉笔头，因为他很矮，又是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并不会引起老师太多的注意。浩子还喜欢往窗外瞅，所以，当串座到窗子旁边的时候最开心。到了夏天，如果是晴天，就能够看到远处翠绿色的山，越远的山颜色就越浅，层次却很分明。或抬头看天上的云彩，一绪一绪、一团一团或者一片一片的在空中飘着，高一点、低一点、快一点、慢一点的都有，追来追去很有意思。太阳总是充沛的，即使闭上眼睛，世界仍然是明亮的。虽然老师一直在讲课，声音听起来却很缥缈，总是被格挡在想象的外边。
四年级的时候，班级里转学来了一个女孩儿，听说家里是跑生意的，城里来的。女孩儿的名字叫苏婷，穿着干净的蓝色校服，带着鲜艳的红领巾。苏婷用清晰、温润的语调作完了自我介绍，又十分庄重地敬了一个少先队礼。顿时，班级里响起了清脆的掌声，就连平时调皮捣蛋的几个男生，也绷直了背使劲儿地鼓掌。浩子也不例外，除了更努力地鼓掌，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去表达那个时刻欢快的心情。老师给苏婷指配了预先整理好的座位，第一排学习委员的旁边。直到老师宣布开始上课，掌声才戛然而止。那一节课，浩子一直没有瞅向窗外，哪怕一眼，却也没认真听讲，他的眼睛被死死地钉在了这个叫苏婷的女孩儿身上。浩子认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有出息的人。
半个学期之后，苏婷便接替了学习委员的职务，原学习委员变成了她的助手，副学习委员。在交接仪式上，原学习委员很郑重地宣誓，他会一直在新任学习委员的身边协助她，共同完成老师交在他们手上的、督促和提高全班学习成绩的重任。然而，之后的两年多时光，浩子的学习和生活并没什么改善，依旧地溜号，依旧地向往蓝天，依旧地期待串座到靠窗的位置。只是在浩子每次溜号回神之后，总习惯性地将目光锁定到一个女孩儿身上，那个他认为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有出息的人。
小学结束了，对于农场里的孩子来说，并没有太多改变。所谓升入初中，只不过是从一栋教学楼搬到马路对面的教学楼，从一个操场换到另一个操场。上学的路是一样的，从教室的窗子能看到的风景是一样的，周围的同学也该会是一样的。但是，为了记住人生的某个阶段，人们总习惯用伤感的情绪去纪念这个阶段的结束，即便只是小学的孩子。结业考试过后，并没有人太多地关心成绩，因为无论如何，九年义务教育总会将这群还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推向初中。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小学的告别仪式上，同学们时而相拥而泣，时而欢呼雀跃。当老师问及大家的愿望时，同学们的回答是一致的，希望初中的时候，大家仍然是一个班集体，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老师斩钉截铁地、善良地欺骗了大家，“有志者，事竟成。同学们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在同学们尖叫着拍桌子的同时，老师布置了最后一次课堂作业，签同学录。
同学录的本子是大家之前交给老师的，因为没有零用钱买漂亮的册子，浩子只上交了一个写作业用的本子，这时却不知所踪了。各式各样的本子从讲台倾泻下来，大家从未如此开心地去完成一份作业。浩子期待着每一册传过来的本子，终于在打开一本相册时，找到了自己的那份期待。扉页上的一张相片，一个小女生站在升旗台上，庄重地擎着少先队礼，蓝色的校服衬着鲜艳的红领巾。浩子第一次有机会认真地看清这张面孔，这张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面孔。也许是自己太感动了，照片里的那个人也被感动了吗？否则，为什么浩子清晰地看到了她湿润的眼睛？
浩子想把照片抽掉，偷偷地藏起来，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放弃了。翻着一页页的相片，记录的都是那个女生的小学生活。其中有几张班级体的合照，照片上的自己，却被置放在了不起眼的角落。翻到后面，没有了照片，代替的是彩色的、带着香气的信纸。浩子挑了一张蓝色的信纸，犹豫着，还是鼓足勇气，把自己酝酿已久的心情写了上去。
“我伤心的，不是我的孤独。
而是，你哭，不是为我，却被我看到。
我欣喜的，也不是我的自由。
而是，你笑，不是为我，也被我看到。
我本可以自由的飞舞，
却守着我寂寞的孤独，
欣赏着你，为着别人的忧愁，和哀怒。
---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