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渫无力的身子安置在暗格内,我将蒲团重新放在洞口,遮得密密实实。
起身走到神台前,我闭了双目,安静的跪倒在地,向着端坐在帘幕后的神祗重重叩首——别无他愿,我只望这泥胚铸就的菩萨真能听到我的祈愿,护得他身后之人,平安。
蓦然间,我缓缓转身,向着门外大步踏进来的男人露出一个微笑。
男人一身藏青色的衣袍早被雨水浇了个通透,却无碍他周身散发出重重寒气,一柄硕大的玄铁长剑握在他的手中,剑尖直直指向我,森冷的语气便这么突兀的响在耳侧,“你,没死。”
他不是在问我,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而我其实也明白,他就是藏阙,那个曾经杀过我一次并且不在乎此刻再多杀我一次的男人。
我无惧他的冷脸,眨巴着眼睛似在玩味一般自言自语着,“是啊,我怎么没死,我怎么会没死呢?——如你这般的杀手,居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最后一句的挑衅我说的脸不红气不喘,却并不意外没在他一成不变的面上瞧见一丁点波动。
是啊,如他这般厉害的杀手,克制情绪自然是入门的第一步,又岂会让我几句冷言相激便勾起怒火呢?
“李渫在哪?”他惜字如金,当然不会与我废话。
“我不知道。”摇了摇脑袋,我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单手托着下巴似在与人闲聊,“他把我扔在这破庙中就走了,谁知道现在在哪快活呢!”
我说的颇有些哀怨的意味,故意诱他认为我是那个被人在危难中弃于不顾的怨妇。
藏阙冷飕飕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激得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说实在的,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股千年冰山般的气息,而且还是那种无论你怎么烤,都不会融化的那种。
好在我虽然惧热却颇耐寒地,于是在这么大坨的冰块面前仍然可以云淡风轻的编着谎话。
“我不信他会丢下你,说吧,他在哪。”藏阙利落的收起剑,找了个靠近门边的空地盘腿坐下,藏青色的身影挡住了大半个庙门,摆开架势似要与我拼拼耐力。
我暗暗皱皱眉头,心道不好,李渫只是暂时被我劈昏了过去,难保一会不会转醒,到时候被藏阙发现了,一定会不留余地的狠下杀手,为今之计还是要想办法将这恼人的冰块引开才是。
这样想着,我依然不动声色的与藏阙对视,不让他注意自己纠结在宽大衣袖下的十个指头。
“你,想要那个东西?”我学李渫半眯着眼睛跟他说话,心里却惴惴不安。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李渫手中有什么他们非要夺到手的东西,这样一说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罢了。
果然,藏阙冰冷的面上显出一丝动容,阴恻恻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半晌,“他连这个都告诉你,显然更不会弃你而去。”
我差点往前栽了个跟头,恨不得咬掉自己这条多余的舌头,原来想着以那东西为幌子骗他离开,反而弄巧成拙,更加让他确定了李渫也在这庙中。
“你爱信不信,反正他一早跑了,我却知道那个东西被他放在什么地方。”我咂咂嘴,梗着脖子继续编瞎话,借机咽下一口唾沫。难怪李渫说他是阙影四人中心计最深的那个,与他说话,真要多动好几圈脑子。
“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拿不到的,倘若你骗我,我不介意再给你一剑。”他说着,伸手摸摸手里的剑,赤黑的剑身上隐约流动着诡异的光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食了过多人血的缘故……
“走吧,带我去找东西。”藏阙不再与我赘言,撑身坐起,走过来伸手毫不怜惜的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寒着脸凑近我跟前,缓缓放了句狠话,“但愿你不是骗我,否则,我以往所顾忌的一切,以后都不会再顾忌!”
我毫不示弱,狠狠瞪他一眼,挥手打落他揪在我衣领上的大手,“放开!我自己会走!”
闷闷的跟在他身后,我趁他不注意默默看了眼神台之后,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李渫醒过来后快点恢复功力,才能赶在我被这大冰块生生剁了之前救我于水火之中。
寺庙外大雨仍然肆虐着,我望着藏阙走的毫无拖沓,健步如飞,咧着嘴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好止住脚趾处撕心的疼痛。该死的,也不给我找双鞋穿,就让我一个姑娘家光着脚在山路上走着?
我再次确定,藏阙这人是没有血性的,至少是一个毫无绅士风度的冷血男。
倾盆大雨兜头灌下,身上本就滴答落水的衣裳此刻如同一张冰冷的蛇皮,贪婪汲取我体内本就稀薄的暖意,怔怔的打了个冷战,我下意识的拢拢前襟,似乎这样做就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脚下不知道又被磨掉多少层皮,我麻木的如行尸走肉般,只知道无意识的挪动步子。冷不防的,藏阙忽然停了下来,冷眼看我一步步向前挪着,在几乎撞上他时直接举起铁剑挡住我的势头,“你的鞋呢?”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未免太晚了点吧。
“丢了。”我撇撇唇,伸出指头将他那骇人的黑剑往旁边捏了捏,“你别老拿着剑吓我,万一被你吓死了,你这辈子就别指望拿回那东西。”
说着,我目光淡然的越过他,雨幕恰到好处的掩去我疼的龇牙咧嘴的嘴脸。
“拿去,先穿着。”一双颇大的布鞋突然跌落在我怀中,差点砸到我头上。我拎着它,黑暗中硬是看不出新旧,总之倒是不用光着脚继续折腾了。
摸索着将鞋子穿好,我试着望前走了几步,虽然有些大的过分……全当穿了双拖鞋吧。
藏青的身影继续在前面带路,我心底忽然涌上几分诧异,莫非这里的杀手都有揣双鞋子备用的习惯?
止下脚步,我挑了棵枝叶颇为茂密的树下站定,借势挡住几分雨水的冲刷,心里不免惴惴的祈求老天爷别在这时候劈道闪电下来,“喂,杀手,你这鞋子哪来的?”
藏阙见我不再前进,也跟着往树下凑了凑,阴着脸看了我好一会,冷飕飕的抛来句话,“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妈呀……我浑身汗毛立刻直直站了起来,此时倒宁愿老天劈下道闪电来,蹲下身手忙脚乱的就去扒那鞋子,一把丢出了老远去!死人穿的!你奶奶的,我倒不知道这杀手还有收集别人遗物的习惯!
我脸上不由黑了半边,伸手便在身前胡乱的画了个十字架,口中不忘念念有词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孤魂野鬼啊,扒你鞋子的可不是我,要找鞋穿就去缠那个青面鬼吧……”
“你说谁?”杀手不乐意了。
我咽了口唾沫,生生将那句“我说的就是你”吞进肚子里,消化的粉碎,“我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杀手不语,立在我身边晃如一枚定时炸弹,我却猜不准他什么时候便会爆炸。
夏日的雷雨来的快去得也快,雨势倒是渐渐收住了,山路却还是一样的泥泞难行。
藏阙不发一言,见雨已停歇,闷不做声的抬脚便走,我只得忍痛跟上。
失去了鞋子的阻隔,泥水下掩藏的碎石肆意扎在我脚心,只觉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唯有张大了眼睛仔细辨清了路况,这才颤幽幽的迈出脚去,可不知不觉间便落下杀手很大一段距离。
无力的虚软感越来越深,我浑身像被巨石碾过,四肢酸痛的仿佛脱离了身体,却还连着那几根倔强的筋不肯断去,如木偶一般吊在半空。
眼皮酸涩的不行,这么强忍着折腾了半夜,又在雨中走许久,我摸着渐渐滚烫的前额,无声的苦笑——我终于不负众望的发烧了……
“你走快些。”藏阙寒着脸回头看我,却瞧见我如那断线的风筝,咕咚一声颤悠悠的栽了下去。
刚想安稳的闭目于一片深沉的黑暗中,人中处蓦地传来一丝幽幽的痛,半迫着我不情愿的重新张开眼来。
杀手那双冷森森的眸子确是催人清醒的良药啊,我掂量着眼下的局面,觉得自己还是强撑着继续赶路的好。
“我……有些晕,还能走的。”摇摇晃晃的从泥坑里爬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脸都是乌黑的糟泥,而那杀手居然冷静如斯,没被我这副丑到人神共愤的样貌吓到——也对,他什么血腥残暴的场面没见过,大概早对这些免疫了。
“走吧。”藏阙冷着脸握了握手中铁剑,给我片刻的空当拿袖口抹去脸上污泥,转身又迈开了步伐。
我摇摇欲坠的撑着往前踱步,脑中昏沉的如万马奔腾而过,只能依着身体的本能辨清方向,才不至于走着走着便把自个走丢了。
恍惚间,我忽地生出自嘲的心绪来,秦落啊秦落,想不到在天裕朝的这小半年,最后却是硬生生的走死呢。
呵呵一笑,我想,若真能这样死去也好了,忽然想起那个昂藏的玄色身影,我唇边柔柔绽出一朵笑花,胸臆间升腾起缭绕的甜蜜来。若我真的就此死去,他会伤心吧,幸好,他会是唯一一个为我伤心的人。在现世时常听老人们提及,如果人死后牵挂的人太多,下世便不会找到归来的路,那我如何还能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中?我仍是,想再看他一眼呢……
李渫,李渫,李渫……默默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我噙着唇角处的那抹笑容,胸口却突然如火舌舔舐般灼灼的痛起来,将那个名字烧的滚烫,在心间最稚嫩的地方,深深的,烙上一个印记……
若有来世,我愿还能再遇上你,再听你狂妄的对我说上那么一句——“你确实是我家的女人!”
终于止不住势头,我彻底昏厥在那一片嗜人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