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谭王佑公卧在榻上,翻着谭硕过往的奏牒,试图找到左姜的痕迹。
白天的一幕让他很震惊。堂上臣子知道谭硕死后,谭葭一族已无后人,也就意味着朝堂之上再无此族栋梁,所以谭硕的葬礼有点冷清。他今天其实去给谭葭撑撑腰,不想臣子们小看了他的这个叔叔,却生出如此波折。
谭佑公闭着眼睛,努力回忆左姜怎么到那个侍卫面前打了他一耳光。她当时离他们这群人有一段距离。
“是个良材!”谭佑公念叨着:“可惜是个女的。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有点高!当初硕儿怎么娶得她?据说也是官宦之女。不知道谁家的?可惜我当时在邢国当人质错过了!”谭佑公心里波折辗转。
左姜坐在谭硕的棺木前,射向谭硕的那根箭一直在眼前飘来飘去。自谭硕死后,左姜没有流过一滴泪,因为她一直在恨自己:为何那个瞬间离他如此之远,竟然没有挡住那根箭。
“姜儿,你去歇息吧。今夜父亲守夜!”谭葭从外面进来,对着左姜说。
左姜站起来:
“父亲,您去休息吧。我也睡不着。”
谭葭坐在棺木旁边的椅子上说:
“坐吧,孩子。咱爷俩呆一会儿。”
左姜仍旧坐在地上,谭葭望着左姜,目光里全是心疼:
“姜儿,你三伯今天过来说愿意将去年出生的小孙子过继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左姜沉默了很久才说:
“父亲觉得合适吗?”
“姜儿,硕儿没了。如果你有合适的人愿意再嫁,父亲就把你当做女儿出嫁。若你没有此想法,过继一个孩子养着也是一种陪伴和安慰。”
左姜抬起头,望着谭葭:
“父亲,谭硕如土为安后,我仍要回到沙场继续打仗!”
“这不可吧?”谭葭惊讶地说:“你在军中本无编制,只是随军夫人。如今谭硕不在了,你已经没有身份再去军中了。”
“身份不都是人造的吗?”左姜冷笑地说:“不行,就弄个假夫人。我一定要去,射死谭硕的箭我一定要掰断!”
谭葭看着左姜没有说话。
左姜看看父亲,接着说:
“父亲,我现在不想过继孩子。您二老放心,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好的,孩子。一切的决定你自己想好,父亲都支持你。”谭葭微微笑着对左姜说。
“谢谢父亲。”左姜也笑对着谭葭,只是两人眼里都亮晶晶的。
第二天巳时,谭王佑公全身素缟来到谭硕的灵堂,按照兄弟之仪送别谭硕。左姜也以兄弟未亡人身份行三叩九拜大礼谢过谭佑公,并朗声说:
“谢王兄祭拜。谭硕地下有知,必瞑目久安!左姜也替沙场将战拜谢王的厚葬之礼,为国捐躯无比荣耀,吾等必誓死保卫谭国!”
谭佑公看着今日判若两人的左姜有点戚戚然,他忽然懂了她的心思,她是在告诉世人:谭硕虽死,家仍在!任何人不可欺之,即使贵为王!他想起自己在邢国当人质时也是如此心念:我在,谭国就在,也曾凛然面对邢王!
谭佑公上前一步,扶起左姜说:
“谭硕瞑目,只因有你在!”
谭葭看着坐在上座的谭佑公,有点迷茫。谭佑公已经坐在那儿一炷香的功夫,却一言不发。刚才说有事商量,现在却不知为何沉默。谭葭咳嗽一声。谭佑公似乎从沉思中惊醒,看着谭葭说:
“哪天下葬?”
“明日戌时。”谭葭答。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谭佑公继续问。
“劳烦王。余下谭葭自家打理即可。”谭葭恭敬地答,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左姜从小长在乡镇,未接受女数教育,性子有点野,再加上婚后一直在沙场生活,很欠礼数。冒犯了王,请王谅之。”
“她是谁家之女?”谭佑公颇有兴趣问。
“镇阳吏之女。但出生后命官说她冲犯兄弟,所以寄养在乡下的姨娘家,直至和硕儿结婚。姨娘家无儿无女又在荒野,自小没有教她学习官宦之家礼仪,倒是习了一些刀棒。一次我和硕儿在镇阳边境打仗,她带着一群少年伏击敌人,帮了大忙。两个小儿一见如故,就订了亲,结了婚。婚后她和硕儿一直在打仗,她倒是随硕儿念了些书,只是兵书偏多,礼书却没有念过。”谭葭说完,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似乎过去的美好日子还在继续。
谭佑公看着叔父的笑容:
“叔父很喜欢左姜?”
“这孩子禀赋很高,兵道悟性强、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比谭硕犹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是个女娃。现在硕儿没了,不知她何去何从!”谭葭一下落寞很多。
“叔父,其实我今天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谭佑公犹豫着。
“王请说。”谭葭诧异地看着谭佑公。
“我弟武侯现在驻守西边申国边境,武力尚可,运筹欠佳。遍寻朝野,无人可助其一臂之力。昨日我见左姜,心甚了然。今日听你一说,更觉得她是一良将。但碍于女子身份,无法直接提用。故我思不知叔父可愿意将左姜收为女儿,然后将其嫁给武侯为妾,助其一臂之力?”谭佑公有点着急地说完,急切地看着谭葭。
谭葭有点错愕,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王思虑周全。左姜自入我家,如同我女儿。事事尊重她意见。此事为国是良事,对她则是大事。等明日硕儿下葬之后,我将王的想法告知她,由她自我决定,可好?”
谭佑公点点头:
“我的想法有点过分。只是国危民难,为王只好乱投医。请叔父见谅。”
“王言重。臣不敢当。王也是为了谭国存亡。”谭葭淡淡地应着。
谭佑公站起来,按按谭葭的肩膀半晌,走出屋,留下垂手站立的谭葭眼中汹涌澎湃。
当第一坨土落在谭硕的棺木上时,左姜的心也被一层层掩埋……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告诉自己:阿姜活下去!活下去就好!慢慢地,棺木没了踪影,只有泥土慢慢长高,似乎刚才的棺木只是天空的一只鸟,飞远而已!
今天的天空格外的蓝,蓝得让人想跳进去。左姜机械地随着礼仪官的口令站起坐下,磕头叩首。自从王来拜祭后,左姜明显感到谭硕的葬礼规模越来越高贵。只是一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谭硕早飞走了!他一定很累了,一天不愿意呆了。12年边境厮杀,血肉模糊,人鬼不了,现在蓝天白云,肆意撒欢,安宁平静。
“谭硕,好好享受,别回来了!”左姜望着天空心里一遍遍喊着:“剩下的,我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