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城南有一处颓坏的庭园,有趣的是院子里没有一处门槛,大门内不远常年坐着个卖画的老画匠。
说是卖画却也奇怪,每每画成一幅,总是逢人便送,却并不要价,终日里送完便画画完又送,在画的时候口里念念有词,细听来似是真真二字。更奇的是把他送出的画拿来看时,不拘多大的尺幅,所画的总是一样——一个美貌女郎领着两个小童。若是细看,便见得女郎头上青丝的数目、鬓角的弧度竟都是毫厘不差。
有人猜想必是在作画时口念真真,精魂动天才得以这般惟妙惟肖。渐渐地有些声名传扬开来,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把这桩奇闻,报给城北苏学士知道了。
学士也觉有趣,便亲自去看。到底声名在外,那画匠每日作画时周遭挤满了凑热闹的人。学士贪睡,去的晚了站在后排竟连那原来安着门槛的地方也没碰着。时不时有人得赠新作的画卷,学士便出重金买下,细细比对,果真除却尺幅大小毫厘不差,细看画中美人如生,孩童烂熳,不由令人心向往之,学士捧着画卷出神。
不由得已然黄昏。观者由摩肩接踵变得稀稀落落,渐渐地只剩下学士一人带着小童还立在门前,小童手里捧着一沓画卷,学士今天买下了老画匠今天画下所有的画。老画匠看人几乎都走了,叹息一声,收拾画具,也准备退走。学士见他要走又连忙赶上,打算向他请教丹青,并问其中缘故。老画匠听说以后叹息一声,把学士请到屋内,取出一卷泛黄的丝绢,打开看,却又是画上的内容。
“我年轻的时候,不怎么喜欢读书,说是游侠,却也连剑都没拔出来过。只喜欢玉勒雕鞍天涯冶游。有一年在西京游玩,路经一个道观,那道观至今想来委实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只不知为何门槛极高极多,迈来迈去难得步入正殿却发现供台上不供天地不奉神仙,只挂着这个图轴,香炉里并没有什么香火,却泛着微微的香气。台前的一排小盏中并没有香茶酒水,只填满各种香草野芳的花瓣。看图轴上也没有什么题咏,卷中美人有观音一般的端庄却不捧净瓶,有姮娥一般的娇媚有没抱玉兔,眉目间三分幽愁又有几分王蔷出塞,云鬟微偏轻如西子浣过的纱衾,衣着素淡如兰生空谷,亭亭玉立似出水芙蓉,只不知是何处的星君,哪朝的婵娟。不由得浮想联翩,若以此女妻之,则吾可安于故宅十五里矣。寻小道姑来问,说画中女子名唤真真,要她还生却也不难。只消日夜不断,对小像呼其名十日,以百家酒灌之,便能复生了。当日我虽是将信将疑,心想到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叫便叫了吧。如此便留了下来,连叫十日真真,又求姑姑四处化缘,化来百家之酒。十日期满,以酒灌之,真真果然复生,果然风华绝代,明艳动人。当夜便结为亲眷,次日便拜别道姑,回东京来了。”
“转眼间几年过去,又得了两个小儿。原本余下几十年光阴就可以这样度过。只是日久难保不有人猜测,有人议论,不知是哪一日,一个好事的朋友说“兄从画中得尊夫人,到底不知出处,连是人是鬼都说不清楚,又安知她为何而来,何时欲去呢?听说明镜可以照出人鬼,何不铸一块方形的铜镜,安在门槛上,等她跨过,存则是人,去则是鬼”我向来也是这个道理,便依言这样办了。次日整整一天都在观察,看她一次一次跨过门槛都无事,着实松了口气。直到当日黄昏时分,不知为什么做了个梦,梦中听真真言‘妾本姓甄氏,乃洛水修仙之女,感君衷诚,来为一世之眷属,君今见疑,妾事已露,不复能在君侧矣。’”
“急忙醒来,发现真真已经不在。只剩下手中的一幅画轴,打开看时,便是真真形容,卷上又多了两个小儿。悔恨之下钜下了家中所有的门槛,遣散仆从,天天怅然度日,每天只是一遍一遍地依着图稿描真真的形象,描的久,也便都记下了。”
“其实,我并不会作画,先生若真是来请教怎么作画,怕是要失望了。”
苏学士闻之悯然,怜而记其事,以为怀疑者之戒也。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