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吱呀作响,隔着木炭的草垛上,绿珠搂着七郎的脖子,有些兴奋的看着四周,或许就如七郎以前说过的那样,真正走出了那深沉压抑的花馆后,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自由的。
牛车却是从东坊门出去,穿过宽达五十丈的丹凤大道,直接来到了东市坊外。和那胡商遍地,百物聚集的热闹西市不同,这里因为靠着官员办公的皇城之地,所以卖的都是些贵重货品,人也少多了。
一辆宽大的马车就停在东市坊间的门楼下,赶车的昆仑奴在这寒天冷风中却是赤着上身,如黑塔般的一身肌肉极为雄壮,看到李长安就远远的挥手,欢笑着露出了一口雪白牙齿。
李长安抱着绿珠跳下牛车,挥手间,两枚沉甸甸的金开元落到了赶车老翁手里。
“这车炭我都要了,听说城南安化门那边冻死了很多人,劳烦你赶过去看看,谁家有需要的,就分些木炭取暖吧。”
卖炭老翁摸着金灿灿的开元通宝,惊喜莫名:“那敢情好,只是,只是小老儿这半车炭只需八百钱,七郎你给的太多了。”
李长安放下绿珠,挥挥袖子上的寒气,淡淡说道:“多的就赏你了。”
他牵着绿珠钻进了街边宽敞的马车后,那赶车的卖炭翁还双手合十念叨着:“好人啊,真是好人哪,七郎这善心,那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宽敞的马车晃动起来,外面看上去很普通,车内装饰却是极为奢华,宽如半间屋的车厢四壁裹满了松软的棉绢,座下软垫是用恒州出产的孔雀罗织成,软垫下有熏炉的暖香之气不停透出,坐在上面舒服极了。
车子行驶的很缓,正中红泥炉上还煮着一锅茶,里面翻滚着白姜红枣,酱香扑鼻。
绿珠喝着姜枣红茶,浑身都热乎起来,就懒懒靠在七郎身上,大大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丝迷茫,对未来的迷茫,或者还有一点点对以后的憧憬。然而心中也明白,无论到了何处,依旧是奴婢之身,只不过是跟着七郎,或者日子会好过点。
李长安看着身边这小婢眼中那矛盾的神情,这种复杂的情绪变化很少能在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女眼中看到,毕竟是从小就入了教坊司贱籍,在烟楼楚馆里苦熬出来的……
李长安轻轻摸着绿珠的发髻,这种婢女常梳的双环垂髻十分可爱,柔软的就像是两颗小绣球,摸着光滑而又柔软。直到绿珠小脸晕红不知所措的时候,李长安才低声笑道:“过不多久,你这发髻就要换个样式了。”
绿珠茫然不解间,李长安已掀开车帘一角,对着赶车的昆仑奴喊道:“奥马巴,去南街的锦绣居……”
名为***的昆仑奴挥起一鞭,马车急驰向南街,不远处,却有一辆小巧的灰蓬马车悄然跟在了后面,只不过行进路线十分隐蔽,在这刚刚开市的坊间,根本注意不到。
车内小婢女还在傻傻问着:“*****,那是什么马啊?”
李长安难得开怀大笑:“哈哈……这个,怎么说你也不会懂的。”
绿珠乖巧的点头:“七郎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我只是个小丫头,那当然是不懂的。”
车厢温柔摇晃着,绿珠已经趴在少年腿上睡着了。
李长安又拿出了那本白纸小册和鹅毛笔,就垫在绿珠柔软的粉背上,慢慢写了起来:“裴青鳞,大理寺青龙司命使,传言性急易怒,但今日观之,此女行事严谨,眼光毒辣,与传言中大为不同。”写到这里眼神一闪,再记录了一条:“只是有点同情心泛滥,这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翻看着白书册上记录的内容,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李长安看了许久,然后将册子撕碎,一点点放入红泥炉内,默默看着碎纸全部烧为灰烬。
马车游走东市之地,李长安在锦绣居买了两套碧纱裙衣,又到珠翠轩选了两套首饰,最后车子停在了市坊东北角放生池边的一座金楼外。
金楼中热闹无比,此楼为木制结构,却在梁木外瓦之上漆了一层金粉,实在是阔气,更有一副招牌立于正中,写着“无尽藏院”四个大字,名字听着很唬人,其实就是个典当行而已。
不过这金楼中来往的都是市坊官署之人,更有一些皇城内的六部司员出入,生意看起来做的很大。
李长安看绿珠睡得正香,便对赶车的昆仑奴吩咐了一声,下车直入金楼之内,还未走到内厅堂内,便有一名碧眼胡姬迎来,欢喜道:“七郎来了。”
李长安微微点头,这妖娆胡姬领着他登上二楼,进了一间安静的屋子。
屋内却是十分的简朴清冷,没有暖茶温汤,也没有汤饼之果,只有两只月牙凳,一张曲足案。李长安就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已结冰的放生池,耐心等着。过了许久,才有一名清瘦男子慢悠悠踱了进来。
“东西你弄到了?”男子穿一身皂色长衫,眼神灼灼,进来就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李长安转身,也是古怪的回答道:“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
清瘦男子微微一笑:“七郎啊,你要的那东西,整个长安城,也只有我元和商会能弄到,这个还不信我?”
李长安点点头,从长袖中摸出了那枚金吾卫银鱼符,轻轻放到木案上:“吴朝奉,我这人呢,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看到这银鱼符,典当行的吴朝奉眼都亮了,这可是只有金吾卫和上品武侯才能拿到的通关之符,现在是有市无价呢,他兴奋地伸手就要拿。
李长安扣住银鱼符:“我要的文书呢?”
吴朝奉呵呵一笑,伸手入袖中,取出了一卷帛书,大方的展开:“货真价实,这就是你要的太乐署的九品女官籍,不管七郎你是看中了哪家花馆的女子,只要写上名字,就可脱了贱籍,一飞冲天了!”
这次交易双方都十分满意,吴朝奉免不了还要请七郎喝一杯,李长安婉拒后出来,眼神一瞥,就看到了那藏在放生池桥下的灰蓬马车。
呵,这都跟了一路了,到底是谁呢?
李长安再登上马车时,就看到绿珠捧着新买的碧纱衣和首饰,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大大眼睛中的泪水如珠子般落下,小婢女抽噎着:“七,七郎……你,你要把奴家卖给谁?”
李长安抿嘴一笑,就将那卷帛书打开,送到绿珠面前:“傻瓜,我怎么会卖你呢,你看这是什么?”
太乐署的官籍文书,虽只是最低等的九品女官,但跟教坊的贱籍已是天上地下,入了太乐署,那就是大唐帝国的女官了!绿珠的眼泪还未落下,又忍不住尖叫一声,欢喜无限。
马车缓缓启动,忽然车帘一卷,叮叮咚咚的,一枚枚铜钱就落了下来。
这铜钱落的就跟撒豆一般,坊间许多孩童欢呼着追上来,然后是一些贩卒流民乃至很多正在做生意的家伙们,都是跟在马车后,这浩浩荡荡的,差点堵住了半条坊街。
李长安的马车已经离去,后面一路跟着的灰蓬车只能无奈停下。
灰篷车里,大理寺主簿方横山紧锁眉头:“明老,我们难道被发现了?”
“那个昆仑奴耳力不错,应该是在锦绣居的时候就被他发觉了!”
说话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穿一件苍锦圆领衫,清瘦卓然,年轻时必然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只左眼闪烁碧光,赫然是一只西域碧金打造的假眼!
方横山恭敬的低声问道:“这个李长安,一路上也看过了,明老有何评价?”
锦衫碧眼老者手抚长须,良久才吐出了八个字:“凉薄之命,豪侠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