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残知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长安雪夜屠夫案的幕后动机。
李长安奔走在柳街巷外的夜路上，黑色的大理寺官袍被风卷起，夜禁之时，坊门前的两个武侯正提着鞭子要过来拦人，猛看到他腰间的镇狱铁牌，急忙躬身而立。
坊门大开，昆仑奴驾着车子如风般疾驰而来，李长安摆手，慢慢走上景凤大道，他感受到了一股凉意，凉风扑打在脸上，带着冰冷的湿润。
抬头，正看到丝丝密密的雪粒飘舞而下。
又下雪了。
李长安跳上车：“去司狱，快！”
雪越下越大，开始只是细密如沙的小雪粒，等马车来到义宁坊的司狱时，那雪已经飞舞一片，如白色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
李长安掀车帘，下车就奔向大门。
“站住！”门口两名司戈陌刀架起，直接拦住了他：“大理寺司狱重地，外人禁入！”
外人？
李长安摸着腰间的铁牌，看着这两个司戈，面熟的很，跟着裴青鳞办案的时候都是打过照面的。
如今两人却连眼神都不敢跟他对视，李长安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慢慢退了一步：“裴大人在哪儿？我想见她一面。”
两司戈噤口不言，李长安又问道：“那方主簿呢？”
还是沉默。
李长安叹口气：“那我要不要把官袍佩刀和镇狱牌都交上来呢？”
左首那司戈抬起头，脸色尴尬，终是忍不住收刀拱手：“七郎，这，这是裴大人的意思，兄弟们也只能遵令行事。”
李长安微笑：“明白了。”
他挥手让昆仑奴驾车到一旁坊墙等候，自己就站在雪中等着。
不多一会儿，司狱内门吱呀一声大开，院中传来牵马呼喝之声，外间大门更是向两侧推动，转瞬后，四骑烈马奔腾而出。
头前一匹回纥青葱马踏着蹄子还未跑开，猛然被马上骑士勒住，嘶鸣一声抬起了前蹄。
裴青鳞披着一件雪白的裘衣，勒住马就停在了李长安身前，眼神却转向了别处。
方主簿慢慢催马过来，咳嗽一声：“长安，今日无需当值，你还是回去歇息吧……回头，回头吾再去永兴坊看你。”
他说这一句后，低头连连叹息，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疙瘩。
李长安走到裴青鳞马儿身前，看着她：“大人深夜要去哪儿？是不是雪夜屠夫又出现了？”
裴青鳞扭着马缰，在手指上不停缠着，又松开，最后冷然道：“去掖庭宫！”
李长安伸手拂去额头的雪花，眼神扫过所有人，猛然沉声道：“尸身在掖庭宫太液池旁的鲤鱼桥下埋着，死者年约二十，乃是宫女出身，名叫常宁，不久前刚选进了尚衣司，马上就要入宫籍。”
雪夜寂静，只有远处的敲更声和头顶的守夜灯笼不时发出的梭梭声，李长安的话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七郎，你……”方主簿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这些事情他怎么知道的？
裴青鳞咬牙：“卖弄些什么，这些吾早就查清了。”
李长安淡然：“大人去了宫中，怎么查问，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常宁宫女是在雪夜时不小心失足落水而死，因为下着雪，所以第二日浮上来才被发现。”
裴青鳞心中已经无比的气馁，但面上还是做出坚强之色：“闪开，再敢拦着大理寺办案，小心我抽你鞭子！”
这种无聊的威胁，一点不像以前那个英姿飒爽的裴青鳞。
李长安慢慢让开了大道。
裴青鳞呼吸急促，还在喊着：“你，你，你快让开！”
“大人，七郎他已经把路让开了。”方主簿低声说了句。
“闭嘴！”裴青鳞握住了腰间的长剑，松开，再捏起鞭子，又放下。
李长安冷笑一声，摘下腰间铁牌和佩刀扔到雪地里，然后扯开了身上黑色官袍。
“你！”裴青鳞忽然怒了：“谁让你脱官袍的！”
李长安甩掉官袍，冷漠道：“裴青鳞，官袍铁牌佩刀，全部在这儿，这个案子，没有我，谁也破不了！”
他转身就走，雪愈发大了。
裴青鳞在马上呆了一下，看着雪中独行的少年，一咬牙，伸手也扯下了身上的白犀裘，唰的一声扔到了方主簿马上：“给他！”说完策马奔腾而去。
方主簿苦笑转过马头，奔到李长安身侧，他下马，将白犀裘披到了少年身上：“七郎，莫要怪裴大人，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裘衣上还带着裴青鳞的体温，李长安却低声道：“切记，常宁宫女在池中泡了一夜，再深埋在鲤鱼桥下，尸身必已腐坏，仵作验尸时一定要细心在意……”说到这里，少年加重了语气：“尤其要仵作查看一下，尸身的肝脏是不是被人取走了。”
“七郎，你怎么知道这次雪夜屠夫取走的是肝？”方主簿愈发惊诧。
李长安却加快了脚步，白犀裘与飞雪一色，瞬时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夜色中。
方主簿摇摇头，再转马头，沿着大道直奔皇城方向，不多时他就追到了前面带着司戈的裴青鳞。
从皇城西边的含光门进去，裴青鳞狠狠踢了一下马肚子，又问出了那个方主簿无比熟悉的问题：“仵作到了么？”
“马上就到，西市张鬼手的亲传弟子，这次叫了两个一起来的。”方主簿面上丝毫不掩饰：“但是大人，比起七郎，这些仵作加起来也全是废物！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何要赶他走……”
“此事已成定局，无需再论！”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在宫城外才下马。
到了这里，除了陛下恩准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骑马通行。
裴青鳞带着方主簿和两名司戈，很快来到了掖庭宫。
掖庭宫，宫中级别不高的妃子和宫女居住的地方，这里西北侧还有一座神武台，却是驻守着很多太监，专门负责掖庭宫深处的巡夜守卫工作。
神武台前是太液池，这人工挖掘的池子里是活水，向北穿芳林门，缓缓流入永安渠。
鲤鱼桥就在太液池通往芳林门的河道上，形如鲤鱼，桥头桥尾下是平整的地面，春夏时这里会开满鲜花，与池中莲藕相映成色。
现在鲤鱼桥下的土地已经被掘开，露出了裹着破烂衣衫的尸身。
站在尸身边的一位太监已经笑脸迎了上来。
裴青鳞皱眉不愿过去，方主簿却是快步上前，跟这位太监寒暄了几句，又拿出了刻着逐鹿二字的金凤令，那太监微笑摆手：“哟，方主簿何必如此，有公主殿下一句话，咱还能拦着大理寺不成。”
他的笑声尖锐而又阴森，让人听着毛骨悚然的，只是这语气也委实太客气了点。
帝国今日不同往昔，北司黄门监权势早已通天，甚至一手掌握了大唐最精锐的神策军权！
就比如方主簿面前这位杨少监，从五品的内侍少监，掖庭宫最大的太监头子，想巴结他的人那可太多了。相比之下，如今帝国的皇家公主们，那是一点权势都没有的，也就身份名义上尊贵点。
但万事都有例外，大唐终究还是有一位立于群星之巅的强势公主！那就是以十二岁之龄就在西蜀斩杀叛军，十四岁就敢训斥当朝宰相，十六岁就坐在了朝堂幕后，深为昭烈帝喜爱的，帝国独一无二的逐鹿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