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房中陷入一阵沉默中，梁玉公拿起那张玉器图，也不说什么，就在旁边的炭盒里烧成了灰。
李长安等待片刻，见这老头一言不发，便沉声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梁老无须担忧。”
梁玉公摇头一笑：“老朽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了，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担心你啊，七郎你虽年少，但我这双老眼不会看错，君日后必有腾云之贵，何苦牵连到这滩恶水中呢？”
李长安轻轻亮出腰间的镇狱铁牌：“梁老，但说无妨。”
梁老愕然，又是摇头：“既如此，那老朽就知无不言了。”
他沉思起来：“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大云石，还是在宫中做事的时候，那年是天宝七年，玄宗皇帝忽然下旨要重修永安渠，却为的是方便与贵妃泛舟游乐，永安渠修到龙首山的时候，刑部忽然来人，请了老朽和几名宫中玉匠，深夜赶往山中。”
梁老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气：“到了龙首山前，才知道是查案的，当时之情形实在是太过诡秘，直到今日老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具腐烂尸骨，骨下便压着大云石！”
李长安却是已明白了，这说的就是永安渠下的那具无名尸骨。
梁老继续说着当时的奇案：“……永安渠下新造的石台需要挖地十尺，没想到却挖出了尸骨，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三司查案，查出那尸骨正是武朝时世家韦氏门中的一位女子。”
尸骨下的大云石形如黄玉，所以刑部才请梁玉公前来。
梁玉公喘了口气，又道：“老朽当时就看出那不是玉，跟几名玉匠也是查了好几天，才在宫中秘档中找到了《大云秘经》，发现那大云石却是……却是武后行妖法所用之物。”
李长安眼神一闪：“妖法？”
梁老点头：“据传闻，武朝圣历二年十二月寒日时，当时久居洛阳的武曌忽然再回长安，她只在帝都住了一夜，那一夜却死了四个人！世人都说，那四尸是武后回来做妖法所用的祭品呢。”
李长安回想着，按自己的了解，在高宗麟德二年时武后就长居洛阳了，圣历二年，当时武则天已经七十多岁了，依旧掌握朝政，她忽然回到长安本身就很奇怪，而且还死了四个人，难免就出来各种奇怪的传闻了。
“梁老，死的莫非都是女子？”
梁老再次摇头：“那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永安渠下的的确是一位女子，而且出身高贵，死时情形惨不忍睹，听当时验尸仵作说起过，那是开膛剖肚而死，女子尸骨上还有一条都看不出样子的狗尾，惨啊，就如市间被宰过的苍狗一般。”
李长安心中一跳：“梁老可还记得详情，比如那尸身之上少了什么东西？”
梁老苦苦回忆着：“这个老朽也不知，不过当年刑部留下了详细的卷宗，如果能找到那些密卷，一定可以看到记载的。”
说着又摇头：“这都多少年了，经过了几场大乱，帝都城都差点被贼人一把火烧了，想来那些案档早就毁了吧。”
就算如此，李长安已可断定，天宝年间发现的那女子尸骨，胃部必然也被取走了。
本来他对武则天行妖术祭祀这个说法还有点怀疑，现在却是有点半信半疑了。
“梁老，除了永安渠下的尸骨，当时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没有了，当时连案子都不许查了，尸骨也没动，连大云石都按照原来方位摆好，最后直接以泥台封死，上面新造了渠道。”梁老摸着胡子：“毕竟是跟武曌妖后相关的案子，当时满朝文武都不想查了。”
这也是玄宗时代对武则天的真实态度，不宣功也不问过，全部冷处理，一切关于武则天的事，从朝堂到民间都是闭口不提。
梁玉公回思当年旧事，忽又想到什么：“方才我说的那圣历年四尸惨案里，还有一尸，据说是死在了平康坊的菩提寺下，具体是否，老朽也是记不清了。”
平康坊的菩提寺？
李长安皱眉想了许久：“菩提寺？从未听说过。”
梁老微笑：“傻孩子，那是百年前的平康坊，菩提寺早就没了，如今说起来，应该是……”他砸吧着嘴：“应该是成了花馆之地了，嗯，是北里花馆呢。”
呼的一下，李长安直接站了起来，吓了梁玉公一跳。
李长安长出一口气，躬身道：“多谢梁老，今日我问的这些事，您老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梁老连连点头，亲自送他出来。
到了门前，正要告辞而去，就听到不远处一阵阵的哭声传来。
那哭声只隔着玉器行的一条巷子，似乎是西市南边坊墙下传来的。
这朗朗白日，如此凄惨的哭声实在是瘆人，而且不是一个人在哭，听起来是一群人。
梁老却是明白的，便低声叹道：“城外灾民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不少带刀的逃兵，听说宿州已成空城，死尸遍地啊，朱疯子和独眼龙操戈不休，这河东宣武六郡之地是民不聊生。”
他手指南墙方向：“如今就在那里，全都是贱卖儿女的灾民哪……”
“帝都三大商会富可敌国，这个时候就没人来赈灾么？”李长安摇头。
梁玉公嘿然：“开元商会倒是来过人，天宝和元和商会也早就备好了粟米赈灾，但皇城的老爷们却是不许的，说是此事已呈户部等四司审议，必得审议过后，才肯放粮的。”
李长安一笑：“这也不能怪南阁的老爷们，这商会赈灾是很方便，但开了这个口子，城外灾民还不得疯了，这样一股脑的涌入帝都，金吾卫们也管不过来啊，那会生变的。”
梁老摇头：“官家有爱民之责，总得有变通之术吧，咱们崔相现在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真是尸位素餐，我看他这个宰相，也干不多久了。”
李长安再次拱手告别，坐上马车，行过玉器行后，他一路听着哭声，改了主意：“去南墙坊看看去。”
昆仑奴便打着手势，那意思是已没有多少钱了，少爷要赈灾，怕是有心无力啊。
李长安淡淡道：“谁说我去赈灾的，如今六郡之地数万灾民都逃难来了，里面总是有那么几个人才的……明白么？”
黑昆仑明白的很，天复六年东城之乱时，他也是躺在万尸堆里等死，正是被李长安发现了他的驾车才能，才收留到如今的。
车子来到了哭声凄惨之地。
李长安隔着车帘看着这片西市南墙间的空地，如今到处都是草席，卖儿卖女的都排成了长队，更有插标自卖的女子，求身为奴的壮年，个个面有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