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气组成的苍狗在李长安面前消散,百年前的这具枯骨不但死时的情形与蒋四娘一模一样,而且还带着黑狗的怨气,也就是说,当时这枯骨也经受了某种可怕的仪式。
李长安俯身,可以确定这枯骨也是女子。
枯骨保存的很完整,是因为石台下方是密封的,但帝都城外酸性的土壤成分对枯骨造成了一定的腐蚀。
从骨骼的结构和关节处的细节可以推测,这女子是养尊处优的那种,就如蒋四娘一般,骨骼没有任何劳作造成的磨损,可能是出身豪富之家。
身份相似,死亡状态相同,李长安眼中闪过幽幽之色,蒋四娘一案莫非是经典的模仿作案?
长安雪夜屠夫对于细节是苛求的,连弃尸地都要和百年前的枯骨保持一致。
看了一会儿,李长安起身,伸个懒腰,再看看这冰冷的存尸地,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裴青鳞在这里待了一夜,绝非是在查看什么枯骨,一具骨头有什么好看的?她又不懂仵作之术,就算懂点,也无法了解骨骼结构代表的意义,那是一种被称为法医学的东西呢。
那裴青鳞身边伺候的丫鬟为何对自己撒谎?
无缘无故的解释就是为了掩饰什么。
冰冷的室内,李长安环视四周,一点点看着,莲瞳术并不是一种功法,而是他的天赋,更像是一种利用天地灵气扩展五感的异能力。
不需要莲瞳术,李长安也能看出裴青鳞方才站在这儿掩饰住的不安。他从小被九残培养起来,从罗织经到九卷秘闻,耳濡目染,所学的可都是勾心之术。
所谓勾心斗角,其实都是表现在对人性的洞悉上。
“裴青鳞在此处可能是修炼一种秘密的功法,而且不是帝国国教的正常功法,而是一种邪恶之术。所以她才会不合常理的在此处匆忙沐浴更衣。”
这种功法可能需要尸骨甚至是冤魂作为材料。
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这位出身高贵的少女,却要女扮男装来做这个大理寺少卿了。毕竟大理寺青龙司命身边,是最不缺死去的冤魂和尸骨的。
三刻已过,李长安转身走向了司狱的大堂。
裴青鳞看到他出来,立刻说道:“横山吃了闭门羹,三入侍郎府都没能进去,咱们崔相大人亲自派人吊唁,就守在门口不许通行,哼,就怕旁人不知道他这当朝尚书仆射是如何关怀下属似的。”
帝国尚书最高长官应是尚书令,但太宗皇帝在未登基前曾做过尚书令,及太宗即位,朝臣无敢再当尚书令之职,因此此职常虚悬其缺,尚书仆射就成为了实际的最高长官,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宰相。
尚书仆射崔胤之亲自派人,相当于强行守住了侍郎府,那除非是面见帝君求得令旨,否则谁也没法进去查案了。
方横山在旁掐着胡子,又是陷入死局了。
“我有个法子!”李长安在旁忽然道。
裴青鳞和方横山都是看向他,如此情形下还有法子?
“属下并无十分把握,此事还需要司命大人与我一起方可。”李长安微笑着:“属下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耽误了正事。”
裴青鳞毫不犹豫:“只要能进了侍郎府,吾等就可以便宜行事了。”
“那我们先去一个地方!”李长安躬身道。
踏马并无赏雪意,一路长风起,李长安与裴青鳞并肩骑马来到了修德坊,远看苍山一脉,正穿过帝都北边的景耀门,永安渠穿山而过,四水环绕,虽是冬寒之日,小山上却似有青绿艳红之色。
“西山寺?”裴青鳞抬头看着:“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李长安下马,摸着马儿的鬓毛:“西山寺是北方佛宗在帝都的名寺,寺中主持怀山和尚更是修为高深,我听说这些年,长安富贵之家的超渡之事,都抢着要请这位怀山和尚去呢。”
裴青鳞帅气的下马,远望西山寺,淡淡一笑:“你想说动怀山大和尚去蒋侍郎府超渡亡魂?”
李长安牵住两马,走向山下的城中驿站处:“不,属下是想说服怀山和尚偷偷带着咱们一起去侍郎府,到时候他做法事,我们查案,神不知鬼不觉。”
清脆的笑声响起,裴青鳞这冰山美女首次露出这么张狂的笑声。
李长安愕然看着,裴青鳞发觉失态,低咳一声,扭过了头:“李君,我是笑你太过天真,怀山和尚乃是西山寺名僧,半旬前更是得到了大寺丞禅子的赞誉,授其佛骨舍利,又把这修德坊本来的兴福寺划给了怀山修行,他如今可是佛门炙手可热之辈呢。”
这位怀山大僧怎么可能理会一个大理寺的小司戈!
西山名僧,怀山大师,这些李长安当然是知道的。
虽经会昌年间武宗灭佛之劫,那佛门的势力在如今的帝国还是不可小觑,尤其是这些年来,黄门监北司与佛门越走越近,佛门之势又有烈火烹油之感。
“属下很有把握。”李长安笑着,马儿已经牵到了驿站前。
也不需要亮明身份,驿站之卒只看他这身官服还有腰间的镇狱铁牌,就匆忙弯腰而来,自帮着牵马喂草,还要收拾后面雅间,招呼驿童这就去西市沽酒买肉。
李长安摆手表示不用,带着裴青鳞走向西山寺。
这座山乃是武德年间改造永安渠时挖出的土堆积而成,历经岁月沧桑,如今山石已固,上种满奇花异草,李长安在山下所见的那片青绿,却是山间寺庙院中的一片园圃。
这位怀山大师一定是懂得享受的,园圃中的常青藤,铁树菊,金橘草……俱都是青绿娇艳,衬着一片小雪初晴,更有鲜红腊梅点缀其中。
寺中僧人众多,大门后,园圃前两童子还未剃度,都是好奇的看着远来之客。
李长安亮出身份,直接进寺,便有一身月白僧衣的知客僧前来迎接。
说明来意后,那知客僧双手合十:“实在是不巧,本师怀山一大早就被宣入掖庭宫中了,似有一场大法事,两位居士不若改日再来,小僧等本师回来一定报上二位来寻之意。”
说着又微笑指引:“今日寺中一尊新佛刚开过光的,两位居士既有缘而来,何不前去点支三生香,消消大理寺的狱中怨气,那也是极好的。”
两僧童便抬来了一只佛钵,如木鱼般,但样子可大的很,里面堆满了铜钱和玉佩绸绢等贵重之物。
这和尚说话不但无礼,还抬来佛钵直接要钱!裴青鳞登时大怒,李长安却是熟练的从袖中摸出了两枚金开元,叮咚的脆响声中落入佛钵内,那位知客僧不用看,只耳朵颤了颤,便是心中大喜,对李长安更为热情了。
“我们就在后园等着,如今已是己时三刻,想来怀山大师在宫中的法事也办的差不多了,不如你替我送封信去,呵呵,我们虽是大理寺的,但这次可不是来办案的,见到我的手书,怀山大师必会欣然来见的。”
两枚金开元合两千钱,对方出手很大方,而且毕竟是大理寺的人!那知客僧犹豫了一下,便低声道:“如此,请两位稍后,但怀山大僧到底愿不愿见,实是不好说。”
李长安笑着让他取来笔墨纸砚,挥手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裴青鳞侧头看去,却是:中和四年仲秋夜,平康有花宜折之。
这么一句似诗非诗,不和诗律的话,还有这笔字当真是奇丑无比,看得裴青鳞愈发皱眉,心道这个家伙在玩什么。
知客僧捧书而去,两人来到了园圃中,自由素斋捧来,还带了一壶梅子酒,用小炉温着。
佛门清酒,以素雅著称,这时代的佛家可跟李长安记忆中的不同,饮酒并非罪过,反而是一种雅事呢。
裴青鳞倒着酒,摇头:“你这套,当真有用?”
李长安举起酒杯:“这里和掖庭宫就隔着两道城墙,不消半个时辰,怀山那秃驴必然会来的,如果他不来,那就算我输。”
裴青鳞抿嘴一笑,一只三两重的金饼子扔到了桌上:“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