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宁殿见过了宁若枫，第二日便是初三，我一早起来就魂不守舍，接连摔碎了两个茶杯。连云筝公主都发现了我的失常，笑着问我是否在想着哪家少年郎。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反复擦拭着桌上水渍，一颗心早飞出了皇宫外。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值的时刻，我一出云意阁便一路小跑，穿过御花园出了神武门，直奔京城最大的济仁药房。掏出自己积攒为数不多的银子，开了治疗跌打损伤，气血滞淤的药物，按照大夫所说，将药材浸泡于烈酒之中。又买了几样下酒小菜，方循着宁若枫指示的方向，来到城南郊外的一片枫林。
我在京城的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被父亲在柴房里关着，逃跑时也多半慌不择路，因而这城中的景致，我是没去过几处，但置身于这片枫林，我却隐隐有种熟悉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何时来过。想着想着，发觉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看看树下的阴影，我知道戊时将近，便停止了胡思乱想，挑出块平整的地面，将酒菜摆好。这里远离市区喧闹，很是清幽，而且这个时间连行人也越来越少，确实是个练剑的好地方，怪不得宁若枫与我约在了这里。可惜我今日来的目的却并不是真要跟他学剑，他费心选的好地方，怕是要被辜负了。我一边窃笑，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小酒盅。一歪脑袋，瞧见宁若枫正大步赶来。
“戊时未到，你就早早在这里等师父，还算是个尊师重教的好徒弟。你想学什么剑法，为师一定毫无保留地传授。”还没走到我身前，宁若枫就一本正经对我道。嘁，装什么少年老成，他还真把自己当师父了？我虽是站起了身子，但满脸都是不以为然。“你从未接触过武功，只怕也不懂得什么剑法，也罢，我便为你再舞一次上回那套游龙。你没有根基，只看会了练熟，遇到危险时使出来，虽不能伤人，但起码能吓唬吓唬人。”说完长臂一扬，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可不就是幽染？接着便摆出了游龙的起式。原来那天在太液池旁舞的那套剑法，还真就叫游龙。
我见他这样动作，连忙冲上去夺下他手中剑。这个宁若枫，明明有伤在身，内腑出了那么多血，却偏要隐瞒，我昨日凑近他身边时，根本就没有闻到一点点的药味，可见他根本没有服药治疗。我说要他教我武功，他其实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他非但没有，还反而一见面就要舞一场极耗内力的游龙给我看。他这般死要面子活受罪可能有自己的理由，但我可不能眼看他糟践自己的身子。于是一扬裙摆，摆出个江湖侠女的姿势，捧起酒壶浅斟一杯送至他面前谄媚道：“今日我们头一回以师徒身份相见，徒儿理当敬师傅拜师酒三杯。您先喝了拜师酒我们再商量练剑的事情也不迟。”宁若枫接过酒盅，看看我再看看手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我见状连忙续上，他都来者不拒，转眼七八杯药酒下肚，倒叫我的下酒菜没派上用场。他的脸色开始微微有些泛红，我欲再倒，发现酒壶已经空了。宁若枫见状把酒杯放在一旁石块上，再一次提起幽染冲我灿然一笑道：“古有醉拳传世，你莫不是想看我醉舞幽染？今日开心，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口中说着要醉中舞剑，脚下却一个踉跄，脸上都是横生的醉意，看得我心猿意马，差点没扶住他，心想：今日这药酒太烈了，能不能治病还不知道，倒先把他喝醉了，下次要换柔和点的清酒泡药才好。哄着他放下幽染，坐到一旁青石之上休息片刻。反正今日的药他已经吃了，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便起身扶着他往城内走去。走动了大半个时辰，他酒力渐渐消散，见他没了大碍，我松开了手臂，悄悄在他身后越走越慢，距离越拉越远，最后转身一溜烟跑回了灵府。头一回练剑，我这个徒弟就先撂倒了师父，不知道往后宁若枫还愿不愿教我。不管他，他要怪只能怪自己不胜酒力，与我可没半点关系。
于是，第二次，大云立国八十七周年庆典，师父喝酒，徒弟吃肉，为国祈福。第五次，我破天荒得了云皇称赞一句越来越懂规矩，师父喝酒为徒弟我庆祝。第十三次，云萧太子长了第二十四颗乳牙，喝酒庆贺。第十七次，皇后养的波斯猫生了一窝小猫，个个可爱，当然还要喝酒庆祝。第二十二次。。。就这样，我与宁若枫相约练剑已经两个月过去，他都还没有机会拔出幽染。第三个月的初一，我又照往常一样带了大包小包的零嘴，边嗑瓜子儿，边在枫林等他。除了第一次相见是我先到，剩下每回都是他在林中等我半天，我才姗姗来迟。今日难得换我等他一回，竟然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待他出现，我高兴地扔掉瓜子壳，一边打招呼，一边在他衣襟上蹭干净手指。一年多的关注，几个月的相处，我已经知道他是个极为温和有耐心的人，所以根本不怕他，也不多问，捻起一刻酸梅，扔进他酒盅里调侃道：“宁师父，今日天色尚早，你来给徒弟讲讲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可好？”这次他接过酒没有再径直饮下，只是拣出来里面的青梅放入口中砸吮。想是没吃过这女孩子爱吃的零食，一时被酸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却还兀自忍着。我见状忍不住大笑出声。宁若枫见我一脸戏谑，眉毛一拧竟将青梅囫囵吞了下去，待口中酸涩褪去方开口道：“我喝了你两个月的药酒，如今身体早已经恢复，往后不用在费心泡药，今日起，便该正经学剑了。”原来他早知道我在酒中下药，所以喝起酒来那么痛快，倒叫我白想了那么多名目借口。
见他严肃，我也不好得寸进尺，摆出个乖徒弟的样子道：“恭请师父演示。”宁若枫解下披风，露出内着的白衣，抽出缠在腰间的幽染，振臂一挥，便舞动开来。一套游龙舞罢，连气息也不曾凌乱，看来身子果然是大好了。我一见高兴地拍着手着大喊：“好！好！好哦！”宁若枫看着我的举动，做出一副不悦的表情道：“你当是看天桥上耍把式卖艺的吗。过来学着试试。”“啊？那个，你方才动作太快我没看清，能不能再做一遍？”我装作小心翼翼地询问，其实我知道，他才不会真的生气。宁若枫果然依言放慢动作又舞了一回。剑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却还是一个动作也记不得，于是厚着脸皮道：“额，师父，你今日穿的这白衣太扎眼了，晃得我眼花缭乱，怎么也看不清你的动作，还总让我想起封华那个爱穿白衣的纨绔子弟，集中不了精神，要不你下次换身青衣，再来教我，我保证学得快。”宁若枫听我如是说，几乎无奈至极，叹口气道：“你若不想学剑，我又不会逼你，你何苦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推诿？连衣服都能被你挑出毛病。”说着收起幽染，欲转身走。我见他真的不高兴了，忙出言相激道：“谁说我是找借口啦，我本来就喜看男子着青衫。出尘清贵，尤其是初遇时你在梅林中穿的那件，让人见之忘俗，比那亮白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再说了，你嫌我不好好学剑，那你自己还不是受了伤都不肯医治，否则我也不必想这样的法子哄你吃药，我就是资质驽钝，学得慢，你若没耐心，大可不必理会我们的约定，要走便走吧，反正我灵洛瑶不会武功也照样活了快十四年，谁稀罕你学你那纠结的剑法。”听了我的话，宁若枫转过脸，无奈地笑笑道：“我隐瞒伤情，是不想被人将皇上伤我的事传扬出去，有损皇上贤名，不吃药是怕身上沾染药味让家中老父担心，你若怪我隐瞒，我跟你道歉。我是真心谢你替我用药疗伤，也是真心想教你习武的。像你这样不懂人情世故，清透如水的女孩，生活在皇宫那样复杂的地方，保不准以后还会替人强出头。我不指望你真练成高手，好歹学个一招半式，再遇到封华那样辣手摧花的角色，也不至于完全无力自保。”“那你这会儿不抓紧教我，怎么还要走？”听了他的话，我半信半疑地继续问道。宁若枫再叹口气道：“自然是赶快回府，换下白衣，省得晃坏眼了灵小姐的眼。”说着轻盈地几步跳出树林。我在他身后紧赶慢赶也追不上，索性不去追他，独自漫步于林间小路。风过树顶，吹开密密的枝杈，露出一轮还不到圆满的明月，我却觉得那残缺的月色分外地好看，不像十五满月那般清亮，却是那么的柔和婉约，像极了宁若枫眼中，淡淡的温柔。可是他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会继续教我，还是练剑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