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冰蓝走进办公室，对正看着窗外的史老师说：“老师，弄完了。”
“嗯。”史老师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去检查的意思。
莫冰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老师，您不是说要检查吗？”
“弄完就行了，我就不看了。”
“那我可以走了吧？”莫冰蓝试探着问。
史老师忽然转过脸来，从上到下打量了莫冰蓝一遍，说：“等等，你的头发要剪，像我这样短短的，即省时又省力，哪里不好了？”
莫冰蓝看着史老师的“萝卜头”不禁撇了撇嘴，心里千百万个不愿意。
“还有，你的裤子也要换。牛仔裤就牛仔裤，干吗弄得白一块蓝一块，怪哩吧叽的，只有那种社会青年才穿这样的裤子呢。知道吗，穿这种裤子就是精神空虚的表现，上学期就跟你讲了，你……嗯。”史老师一时竟语塞了，小眼睛眨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句：“你简直无可救药了。”
莫冰蓝不屑地看了看眼前的“古董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擦得贼亮的皮鞋，还有那极不合谐的“萝卜头”，真想顶他一句：“如果都穿得像您这么传统，是不是我还得穿旗袍之类？”这么一想，她便又想起了上学期的那场恶斗——关于裤子的。
那时候正是初夏。本来是一节化学课，可不知为什么老师没来，莫冰蓝被史老师叫到了办公室，他也是这样子说的。莫冰蓝怎么也没法想通穿这种款式的裤子和精神空虚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可史老师却解释得头头是道：“你专买这样的裤子就说明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而是在着装打扮上，是为了标新立异，与众不同，鹤立鸡群，哗众取宠，是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你要是把学习搞得棒棒的，将来考个北大清华什么的，不知比这要风光多少倍呢。何必搞得这么奇奇怪怪，不伦不类的。”
莫冰蓝根本就不是粒安分的种子，对于这种“全面束缚”她怎能乖乖就范？她毫不退让地向史老师坦白：“我只进了一家商店，随便试了一条裤子，穿着正合身，就买下了，这不能算是专门吧，再说穿这种裤子的学生到处都有，走在校园随便一看就有好多，这也没什么奇怪吧！”
莫冰蓝从小在城里长大，脑子里总有充满新奇怪异的想法，上学期还琢磨着在教室里制点儿笑气（即一氧化二氮）来改变一下气氛，最终因为实验条件不足而做罢。史老师的话对于她简直像负催化剂，常常适得其反。史老师当了十八年班主任，还从末见过这样“大不敬”的学生，竟敢公然与老师对抗，心里不禁疙疙瘩瘩地很不舒服。于是面带愠色地责问：“那依你之见什么才是奇装异服呢？”
莫冰蓝毫不做假地回答：“我认为所谓‘奇装异服’就是指新出现的款式和色彩搭配不同平常的暂时末能被大多数人们接受的衣服，当这种衣服多了，渐渐被多数人接受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就您穿的这西服以前也是奇装异服呢。再说服装也是一种艺术，一种款式的出现也是人们创新的结果。现在不正在鼓励创新吗？再说这种裤子出现也好几年了，商店都有卖，买的人络绎不绝，穿的人也比比皆是，算得了什么奇装异服啊。”莫冰蓝理直气壮地背课文似的说了一大堆，竟一下子也没卡壳，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的口才和勇气。
史老师一边听一边思考，竟也觉得她的“理论”无懈可击。史老师不自然地笑了笑，显然还有点愠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得点头承认：“也有道理啊，说得也是。”史老师直盯着某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不知该说点什么。
沉默了半晌，史老师抬起头，语气缓和了许多，说：“其实乔丽丽和吴小敏也跟我说过，你穿这衣服也没错，挺好看，也适合你的个性。”莫冰蓝听着觉得充满了人文关怀，感动得差点儿涕泪满衣裳。
史老师顿了顿接着说：“她们都很佩服你，天资聪惠，成绩优异，又自信又开朗，而且多才多艺，是一颗好苗子，这些在你上了大学以后一定能派上大用场的。”
莫冰蓝听着，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她知道老师说的没错，可她更明白老师就是想让她乖乖听话。
果然，他话峰一转：“但你也应该知道，北方学生的平均智力不如南方的学生，教育水平也没有人家那么高，想要有个好前程你就得多付出多努力。你说你穿这么条裤子，让那些不学无术的坏分子盯上了，你就不得不花一部分精力去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样就会影响你的学习。你要知道，你是个有潜力的娃娃，如果你能像白雅玉呀、史文强呀他们那么下些功夫，你绝对是年级最优秀的学生。”
后面的几句话莫冰蓝听了n遍了，虽然她烦透了这种古板单调的教学方法和应试教育制度，但她还是很努力地学了，只是不像白雅玉那样。
白雅玉是班上最刻苦的学生。她每天一两点才闭眼，早上不到五点就悄悄起来，神速地吃饭，课间也不离座位，走路也在背课文，撞了树还说“对不起”，午休超过十分钟就说是浪费生命，还蛮富有哲理地说：“人要是在走路时睡着了那才是真的瞌睡了。”这句话曾一度被班上的住校生奉为经典。
白雅玉是个农村姑娘，体质挺不错，能抵得住这样的苦学，虽然在班上成绩平平，但也对得起自己。莫冰蓝有时想起来也颇感惭愧，可惜自己白长了一副一米七的身子骨，体育考试每次都倒着数，还动辄就一连串地犯起毛病来。不过她还算争气，成绩总是在班里——也就是年级前六名内晃悠。
“还有啊，”史老师仍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虽然说广播站是校团委领导的一个组织，但那只是为了应付教育部门才搞的，你以为那地方真能培养人才啊？你看看，那里的学生基本上是学习无望，不务正业的无聊学生，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材料，才去那里寻找精神寄托，可你和他们不一样啊。虽然你记者工作做得不错，也是一站之长，可那能有什么用处，高考又不能加分，人家也不会问你高中做过什么官，你说你跑到那里干什么啊？高考和当官哪个轻哪个重你清楚，可不要让那些事把你给耽搁了。”
其实莫冰蓝的确是个厉害的角儿，从一个小小的记者起步，先当部长，再到副站长，不到一年又顺利地接下了站长之职，不仅学习学得响当当的，而且制定了一系列很严格的工作制度，让小记者和播音员们认认真真地撰稿报道，把广播站搞得有模有样。今年开春时还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卡拉OK歌手大奖赛，她担任首席主持人，真是显尽风采。
史老师一直喋喋不休地唠叨，可莫冰蓝就是不表态。史老师渐渐没了耐心，提高八度说：“别的班怎么样我不管，但我的班上就不行，你必须给我换了，你在家穿我不管，但在学校就是不行。要不，我给校长写个申请，特准你穿这样的裤子怎么样？”
莫冰蓝丝毫不为史老师硬生生的口气所动，反而顺水推舟地说：“行啊，校长自己的女儿也穿呢。”
史老师仿佛一口吞下了一个熟鸡蛋，噎得半天也不知怎么开口。软的硬的都不凑效，史老师只好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也不写什么申请书了，你……看着办吧。嗯，你先回去吧。”
莫冰蓝看着史老师的表情从愠怒变到温和又变到愠怒，最后变成了无奈放行，心里有一丝丝“胜利”的喜悦，她轻轻舒了口气走出办公室，悄悄地进了教室坐下来。有几个同学转过头看了看她又面无表情地投入了学习中。那时是在旧教学楼，整个三层的破楼只有她们一个班了，整个楼里安安静静，冷冷清清。新教学楼气势磅礴地矗立在旧楼的北面，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在史老师的几次委婉提醒和一次大动肝火的谈话之后莫冰蓝终于换了一条在史老师眼里算是正常的黑色长裤，史老师为自己苦口婆心的说教终于起作用而满意地笑了。然而莫冰蓝换了裤子却仅仅是因为那条裤子该洗了。
莫冰蓝在记忆的海洋里神游，史老师在换汤不换药地唠叨。莫冰蓝舔舔嘴巴，上面还有一股甜甜的水果糖的味道。
不知怎的，史老师又说到转钢笔的事上来了。只见他用钢笔帽咣咣地敲着桌子，慢腾腾地说：“你说你啊莫冰蓝，转钢笔这坏毛病不说也罢，你转倒是转出个名堂来呀，转得不好还没命地转，把个白白净净的墙弄得脏兮兮的，像什么话。”
莫冰蓝刚从记忆中游回到现实里，听老师这么一讲，就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水平都是练出来的，不练哪能出高手啊。”
不说倒好，一说可真坏事了。史老师一听她的解释，又来气儿了：“你练什么练，正事不干，茶罐儿里捣蒜。你要是把这些个闲功夫都用到学习上，你现在早是班上第一了。”说完又兀自笑了起来，“不说了，说了你也做不到，反正我看你也没什么远大理想。”
远大理想！难道只有考清华才算是远大理想吗？莫冰蓝突然觉得周身一冷，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莫冰蓝曾对向紫菀和谢晓选说，上清华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选择，结果两人的共同反应是：认为她的脑袋被驴给踢了。可是她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观点并没有错。人所追求的并不一定非得是最高的位置，而应该是最合适的位置。在别人眼里，最高的位置也许就最大的成功，可是对于自己来说，只有最合适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幸福。有可能上清华北大却非要另择其他，难道自己真的大错特错了吗？
“回去吧，你好自为知。”史老师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莫冰蓝行了礼拖着有点发麻的双腿慢慢地蹭进教室。还没坐稳当，向紫菀就赶紧伸过脑袋送关怀：“哈，三十九分又四十二秒，小妹，你受苦了。哎，他说什么了？”
“嗨，还能怎样？不过是浪费了点我的宝贵时间罢了。”莫冰蓝便说书似的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她。边讲边心疼地按摩着自己可怜的双腿。
向紫菀一边听一边恨恨地大批史老师的“牢笼式教育”，仿佛要用她激烈的言辞把这种教育方式砸个稀巴烂。
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放学时，天黑黝黝的，一个星星也没有。童言俊过来慰问了一下莫冰蓝便先行回去了。莫冰蓝和向紫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谢晓选狂侃，然后出了教室门，驾上自行车欢声笑语地回家了。谢晓选住校，便不用每天辛苦奔波了。
回到家，莫冰蓝洗漱完毕，进了卧室。灯光惨白惨白地照着书桌，莫冰蓝捧着一大把药，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痛苦得仿佛要吞下去的都是刀子。唉，红颜多得病。好好一个人犯得什么病，扁桃体肿得嗓门眼都快没了。
“高三啊高三！”莫冰蓝轻轻地念叨着躺下来，一点看书的心情也没有。熄了灯，莫冰蓝回想着一天里发生的事，心里乱七八糟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涌起，让她感到无法呼吸。
“人活着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活着又要干什么？”高考越近，莫冰蓝越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选哪一所大学，学什么专业，将来又要干什么工作。莫冰蓝使劲地问自己，却一个也答不上来。思绪渐渐变得混乱而模糊，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匹狼，在茫茫荒原上没有方向地狂奔，狂奔，直到精疲力尽，直到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