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推开,还是那天那个长相稚气的新护士。见我朝她微笑,小希也露出两颗虎牙咧嘴笑,“余姐,到时间了,咱们吃饭吧!”
自从那天她扎了我十针才大功告成而我却一声没抱怨甚至没吭声时,小姑娘就跟我自来熟了。四下无人时她总是大大咧咧无法无天的喊我余姐,或者小余。
小希停在我床边,从治疗车上拿下一瓶瓶玻璃罐子,那里面是能够为我提供身体各种必须物质和微量元素的营养液,从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我的饭。
看着那一瓶瓶包装花哨的营养液,我在脑海中把他们的进口价过了一遍,淡然处之的面孔下顺便把张扬的祖宗十八代也问候了遍。张杨那女人也忒歹毒了,说风就是雨,说给我用进口货就清一色全给我用进口货,她倒是挺会增加科室收入,让我当第一冤大头,端木当第二冤大头,仗着自己救过我两命,真的一不做二不休把我的住院费全记在端木账上了。 “血输完了,先拔针。”见小希一手拿了针又要扎我的血肉之躯,我扬扬下巴,示意她去看空了的血袋。“要不等会儿吧,rh阴性血现在很紧张,余姐咱们千万不能浪费,浪费是八荣八耻的第一大耻,嘿嘿,我在一边看着,绝对不会让空气进到余姐的血管里的,身为良好公民,咱绝不浪费一滴血一粒米。”小希说得气宇轩昂,还弓起手臂以表铿锵决心。
我浅笑着不说话,即使高考结束后没有填医学志愿成为一名临床医生,我也比同龄人更知道熊猫血有多弥足可贵,供不应求,端木也知道,不过他的知道仅仅停留在‘知道’这个意识层面上,而我的知道,则多了这几年在临床上那些让人感慨万千的亲眼所见上。
可我这里却不曾断过货,一次也没有。我知道张扬不会再去抽端木的血,知道她总有办法给我足够的血,所以我心安理得的接受。是她欠我的,是她欺骗我,她宁愿看我痛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也不肯承认苏特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她联合所有和苏特有过交集的人一起骗我!包括端木!
见我不说话,小希鼓鼓嘴噤了声,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袋血,在确保真的一滴都不剩了后,眼疾手快的替我拔了针。
“好了,余姐,现在可以吃饭了。”我点点头,朝她伸出右手,卷起衣袖的瞬间,我看到手腕处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这是拆了纱布后我第一次看到它的真面目,我无动于衷的把胳膊递近了些,鼓励小希放宽心下手。
大抵是不忍心再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下手,小希撩下我的衣袖,藏起那道疤痕,肉嘟嘟的手伸进工作服的口袋,左右翻寻后把一颗巧克力递到我面前,“余姐,要不你试着吃些东西吧,这样今天你就不用输营养液不用打针了。”我盯着她手心那颗费列罗的巧克力,许久没有接过来。
“余姐,那件事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不能一直让自己处在恐慌中,如果你不想吃饭的话,那就吃些巧克力吧,女孩子都喜欢吃巧克力,小余你还这么年轻,一定也喜欢的。我们先一步一步来,慢慢的你就会走出阴影,愿意吃饭的。”小希一边学着大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开导着我,一边动作利索的把巧克力递到我嘴边。
我抬手拦下她的进一步动作,自顾自下了床,站在窗边眺望着。小希以为我又想起了那晚的‘噩梦’,忙把我的手握在手心,轻拍我的肩膀,“余姐,你不要害怕,张医生已经报警了,警察一定会让那歹徒受到法律的制裁的”。我心虚的把视线落在十几层楼下的花园里,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扬替我编了出精彩绝伦的惊险剧情,称不胜酒力的我在泡完吧的回家途中惨遇歹徒,不明就里的我以卵击石拼死挣扎,最终惹怒了匪徒,割破我的桡动脉后逃逸,劫后余生的我惊吓过度,是以直到现在都不敢经口进食,于是我的刻意绝食就被专业过硬的张扬瞒天过海定义成了‘进食障碍综合征’。
她这一招不仅给我留足了后路,没让学着少女们为情自杀的我成为全院的笑柄,还让本不拔尖的我一夜间成了全科室的心肝宝贝。听小希口述,退休后被高薪返聘的七旬陈旬教授在得知此噩耗后当即带着科室一行人浩浩荡荡奔赴急诊住院病房,却被张扬以我需要静养不宜被打扰为由把他们挡了回去。于是30多个医生便探监似的轮流透过门上A4纸大小的玻璃探望了面无血色奄奄一息的我,然后每个人都摇着头带着唏嘘不已的哀愁表情离开。
那时候他们一定以为逢此大难的我免不了要英年早逝了,只是我命不该绝,仅在昏迷了五天后就醒过来,甚至堪称医学奇迹地和救命恩人主治医生破口对骂,把她气得摔门而出。
我一定是张扬救死扶伤光荣史上最狼心狗肺的那一个……见我又恢复往常的沉默寡言,小希缩回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数十秒后,却又灵光乍现地对我说,“余姐,告诉你个秘密哦,刚才那颗巧克力是别人托我送给你的,他知道你现在不肯吃饭,所以只让我捎了一颗给你,”为增加此话的可信度,小希又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看着我,“其实他每天都在病房外守着你,只是张医生明确说过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你,所以我一直没让他进来。嘿嘿,余姐,我真羡慕你,有个那么帅气又体贴的男朋友。”
我头疼地看着小希以假乱真的花痴表情,突生悲悯,可怜的她一定还不知道我一眼就拆穿了她的善意谎言。端木若是想来看我,八头野牛都拉不住,更何况她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张扬那个歹毒的女人打着让我静养的幌子向全世界隔离了我,包括我科室里那些涉世未深的可爱同事们。她成功了,这么多天除了小希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我,这漫长的日日夜夜只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营养液和熊猫血陪伴着我。
“余姐,要不你先睡个午觉,等下午刘医生来的时候我再过来输营养液吧,免得打扰你休息。”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小希便转过身脚下踩着云儿似的离开,合上门的最后一刻还不忘又伸进头来,做着鬼脸提醒我,“小余,刘医生来了你一定要记得按铃让我进来哦。”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挤出一个字,然后又摆摆手,示意她放心离去。心中不免感慨这种初踏进社会的女孩儿也太单纯了些,她才见过那个道貌岸然的刘医生不过十次,就这么不遮不掩地表露出对他的好感,以后是注定要吃亏的,而从她那娇羞不已的表现来看,显然她已经在吃亏的路上踏出一大步了。
倒是亏了小希提醒我,否则我差点忘了刘医生这个老熟人,他是个心理医生,之所以说他是熟人是因为我是他的老顾客,我说的是顾客,而不是病人。
我没有病,我从不认为苏特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八个月只是我个人的一场梦,但张扬不那么认为,她在数百次尝试着纠正我的执着无效后便给我下了‘精神症状’这个无异于精神病的诊断,强行拉着我在那个门可罗雀的心理咨询诊所办了个VIP就诊卡,接待我们的小姑娘见张扬那个冤大头一次**了五千块的会费,毫不含糊地给了我一个VIP待遇--我的所有心理咨询都由他们的刘所长刘医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解答。
刘医生是个年轻有为的心理医生,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灵魂治愈者,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和他相遇。--节选自周小希《花痴集》
我无力地朝当着我的面就犯花痴的小希翻了翻白眼,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向小希揭他的老底,告诉她那个一副奶油小生长相的男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资深心理医生,而是个靠坑蒙拐骗维持生计的江湖术士。不,甚至不如江湖术士。
早在我六岁那年,来自泰国的一名普通占卜师就算出我会在十八岁和二十岁遭逢人生最大的两个变故,而这个按小时收费的心理医生却用了六年的时间都没拎清我为什么需要看心理医生,又为什么挑中他作为我的御用心理医生。
对我的病结所在,他给出的专业解释是我只是太过渴望爱情,才会在脑海中编造出苏特这么个完全符合我的择偶要求却根本不存在的男人,听了他的这番坑蒙拐骗,我压下早已积结在胸口的熊熊怒火,生冷地挤出一丝怪异的笑脸,告诉他若是他愿意把VIP卡里的2000元余额一分不差的退还给我,我就会跟他欢喜告别然后换个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