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皇朝只在内宫设有女官,其实就是宫女。此外,就算在东厂、西厂里也没有女人办差,更不用刑部、大理寺之类的衙门。地方衙门虽然有动用稳婆参与审案的成例,为的也是堂下验伤之类事情。也有官员大胆,指使官伎出去私访案情,那更是极少数。两类妇人都得有几岁年纪,才能得到官府信任。因此,一旦发觉“少年”是女孩,鸿瀛班就可以确定她不是探子。
“呜——”少年,不,应该说是女孩了,她哭道:“我、我……不知道要搜身啊……”
玉无痕隔着几张椅子,斜靠椅背坐着,有点看不下去。你大爷的,他在心里又骂一句脏话。几个大男人如临大敌,防了这么半天,就没看出那是个女孩!
他们都不好意思说破,暂且听着女孩哭。
过了一会儿,步辰鱼心想不成:一个女孩在昆剧男班的后台放声大哭,要是让旁人看见,更说不清了。他回头冲管事打个手势。
管事冲他点点头,意思是“我刚才就怀疑”。
步辰鱼脸上更难看:你不早说?
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应对。
玉无痕仗着自己是花旦,悄没声息站起来,也不拆穿那点事,反而凑了过去,伸手就把女孩肩头一拢,“小兄弟。”
女孩立刻甩开他,脸上飞红。她以为自己没露相,再哭起来,声音倒粗豪了几份。现在她反应过来,又顾着假扮小厮了。
玉无痕心中暗笑,偏偏伸手拉她,一把拥在怀里。他私底下惯于风月,打的主意不过是:反正也闹到这地步,干脆查清楚,免得过后不干净。一个人是男是女,他只要狠狠抱一下,就知道形状。若是这个女孩说他非礼呢,哈,她自己打扮成这样,钻进男人堆里算什么?也许她是哪家的丫鬟,还没什么本事,不敢嚷呢。于是他将手臂收拢,笑道:“哎呀,怎么还哭?”
女孩好像刺猬一样,刷地双手一分,就把他挡开了。
玉无痕心惊肉跳:她还懂点武功,是个什么出身!
不过,她不是什么“少年”,他完全确定了。
他心里也抱歉、惶惑,嘴上却嬉笑自若:“你不是我的戏迷吗?又闹什么脾气?”
女孩远远地躲开他,仍旧粗着喉咙,找个借口道:“你跟他们一伙儿的,他们要搜身!”这个借口也是她真正害怕的。
玉无痕微笑,四两拨千斤道:“谁让你不告诉我们叫什么名字,交朋友不真心!你以为步辰鱼、玉无痕那么轻易问别人名字?你偷偷摸进来,我们还好心问你,你倒支支吾吾,不是逼我们拿你当外人?”
这也是风月场中的套话,女孩没见识过,竟被他说得一愣,哭声也停了。步辰鱼和管事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鄙薄他,还是佩服他。
女孩抹着眼泪,想一想,倒真的回答他:“我……叫欢颜,家里人都叫我欢哥儿……行了吧?”她这话还是打了埋伏,第一,名字可男可女,第二,没说姓什么。
玉无痕既然打岔到这里了,就顺口问:“你刚才说家里的管家姓刘?你们都随着主人的姓吗?”
欢颜说:“不是!”然后又没了下文。
玉无痕叹一口气,已经不指望她亲口说。男孩子若似她那么别扭,就显得诡异。不过她是女孩子,自然不好意思说全名全姓……既然害羞,就不要跑进来嘛!想到最后,他也是好气好笑。他经过、见过,只消细看几眼,就连她是清白的女孩也知道了,因此,悄悄动了恻隐之心。
欢颜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刚才停了嚎啕,也没抽噎几声,只用手擦两把,就没事了。她的小脸还泛起一层淡粉,显得生机勃勃,毕竟是“假小子”,性格比一般女孩子皮实,否则也做不出这些胆大包天的事。她说了名字,颇以为“有功”,便期许地看着大家,心里也打鼓:玉无痕说可以交朋友,是真的吗?要是他们哪天发现自己是女孩,是不是又要发火呢。
步辰鱼刚才撕破脸,不好立刻转圜,还是默默望着她。她看毫无进展,刚刚跳起的心又跌到地上!扑通扑通,没着没落。
步辰鱼当然也有歉意,但对她不以为然:后台有人换衣服,她怎好独个混进来?在一般人家里,男孩也不能跟优伶这样凑近,为了避嫌,何况是女孩!他自己防微杜渐,暗地里另有营谋。外面有好多戏班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直接诱拐良民,打残了卖给外地杂耍,或者倒卖进私窠的……有多少!
欢颜一眼一眼瞟着他,却不知道险恶的故事。在她心目中,有步辰鱼的世界,就是流光溢彩、高高在上。她只道光说名字不行,他还不高兴呢。她皱眉思索了一下,就粗着喉咙道:“你们不要告诉别人,我就告诉你们……我……姓王……”
玉无痕听了,又在她身边笑。他刚听她讲条件,以为她故技重施、问东说西。谁料她被“搜身”二字吓住了,也因为步辰鱼刚才的怒气慌了神,所以稍稍开个头,就硬着头皮直接说出本姓。不必查证,他都有把握,她没撤谎,虽则还在装男孩!
若是旁人,只怕就以为:女子的闺名只有家里人了解,她说了等于没说,旁人知道哪个王家有个女孩叫“欢颜”!玉无痕是情场浪子,却能参透女孩子微妙的心思——欢颜费尽辛苦,才跟步辰鱼站得这么近,以后恐怕再也不能了。她刚才虽然羞怯,但到了去留的关口,也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希望他将来偶尔记起来:曾经有一个王欢颜起了大早给他点手炉取暖,为了偷拿会馆里几盘炭火还把脸弄成包公的模样,虽然事情做错了,也是苦心……哪怕他以为她是个小厮,不知道她本来是谁。
屋子里气氛依然那么僵。欢颜静悄悄地等着“宣判”,见他们神色各异,就是没人“收回成命”。她一害怕,“哇”地又哭,只两三下,中气很足,然后就没眼泪了。究竟他们会不会让自己去搜身,她都猜不透。要是真闹到那一步,她就得说出家门,可丢人死了。她越想越愣,也不甘心,皱眉愁一会儿,嘴里开始小声道:“你们也是故意捉弄我……明明就是记恨我悄悄跟进来,一开始却不说,还假装笑脸哄着我,让我一会儿有指望,一会儿没指望……”她嘀嘀咕咕一大串,又忘了形,最后气呼呼看着他们,没来由有点架子,在脏兮兮的衣服映衬下,公然还是赖皮的“少年”!
步辰鱼冷眼看着,眉头皱得更紧:痴狂的女戏迷他见得多了,自诩高妙的“才女”、穿金戴银的半老富婆……背着丈夫猫洞狗洞都钻,为图一点虚荣追逐他,这些年从没有断过。这个王欢颜也不外其中之一,也许特别点……特别不着边际!
玉无痕揣度局面,心想还得自己下手。他做事直接,也有长袖善舞的时候,所以担当许多重任。打发一个女孩,于他只算小事。他一转身,手指碰碰。有个机灵的就看见他指哪里,刷地站起来,走到桌角,弯腰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掏出一张水牌。他看了大悦,忽然来一句戏文:“这么机灵,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那个半大不小的旦角正是扮红娘的,气得摔了牌子在桌面上,转身就走。优伶里面小性子女气的多,鸿瀛班也非全然免俗。欢颜不明白怎么回事。
玉无痕弯腰拿起一支眉笔,在那只水牌背面写上三个字,“王欢颜”,然后转过身。“给你!”他将水牌递到欢颜手里。
欢颜一愣。
玉无痕说:“这是我们的年票,你要是说了谎,今年就顶着别人的名来吧。”这是戏班子常用的手法。遇上难缠的戏迷,看见他们有些豪势,优伶明着赶不走,就赠送他们全年免费的牌子。那种人也就欢天喜地,只当自己特别有交情,将来凭着牌子捧场,另外送的金银岂止票钱?玉无痕现在不外圆场。
步辰鱼明白玉无痕替现在省心,但他怕欢颜疯疯癫癫、这一年天天坐在戏台下,早晚还要得寸进尺……他有些责怪地看着玉无痕,玉无痕只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欢颜拿起水牌,仗着还是“少年”,小心对着墨迹吹了吹,等干了才珍惜地握牢在手里。她看看步辰鱼,见他一万年也是冷冰冰的,又想起“前途渺茫”,不免低下头,难过地说:“可惜……我没多少机会能出门……”
玉无痕听她这样认真,只叮嘱道:“你也不要担心字迹掉了,名字我们都会记在账上。你有机会时,只要拿着号牌过来就好,天南海北都可以通用——你没有别的要说吗?”他也在拷问她,目光却像和煦的春风。
可是步辰鱼和管事虎视眈眈的。
欢颜想:他们还非要问全了!将来找家去不成?她对“送去搜身”仍感怵头,心想还是求玉无痕保险点,抵赖也是不行的,于是大略讲道:“我没事都在亲戚、朋友家走动,所以,你们要是去东宫左司谏秦家,多半就找到我了……”然后她实实在在一声叹息:“除非我被家里关起来!要是我被关起来,就算天皇老子上我家,也见不着我了……我现在都说了……今天我起得早,来到戏台下想要看花牌多不多。要是不多,我就给你们买去……”
然后她脑筋一转,倒担心起天冷来,巴巴跑去找炉子,大炉子没有,就找了三四个手炉。她既然临时起意,手炉就是会馆里顺的,为了偷这些物事,把自己弄成泥猴——玉无痕简直活画出来龙去脉。“你放完手炉,又发现下场门边的空隙很好,可以让你躲着偷看?”他冷不丁问一句。
“正是……”欢颜也不害臊。
玉无痕问:“我看你还有点武功,何必怕我们呢?”
欢颜道:“你们人这么多……”
是啊,光是刚才就有三十多人呢,就算武林高手也难逃出去。玉无痕倒没话了。
看场的人顺着走廊回来,有人给他打了眼色。他只说:“白老板唱完一大半,孩子们好了么?”
小徒弟们都已妆扮停当。他们的戏只是走个过场,之后就是步辰鱼和玉无痕的《明珠记》。今天定好“由房”一折,因其婉媚喜庆,又不低俗,时间不长不短。一个戏班的角色总要次第交错上场才好看。虽然这一折是情戏,步辰鱼扮王仙客、玉无痕扮无双倒是最合适不过。
步辰鱼早看见有人从后门回来,因为守门的告诫了屋里有外来的,他们才贴墙站在外间,不进里间。他对她说:“你一开始要是不撒谎,也不用受人猜忌了。”这时候,他的语调又像平时一样轻。
欢颜像听了圣旨一样,忙答:“好!”随后,她觉得不对,又答道:“是,我一开始不该那么说。”
步辰鱼不想对他用笼络手腕,只“嗯”了一声,随后道:“我本来不应该纵容你,小小年纪就满口谎话!可是看在师弟求情,你也知道错了,就不计较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