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族当中，王肃独独“看不住”王淮宁，王淮宁独独“忘了”儿女婚事该遵从礼法、不该“墙头马上”韵事不断。事情至此，王肃真的不是故意吗？
也许王肃早就拿定主意：既然王淮宁的野心拦不住，空费口舌无效。王肃毕竟有三个儿子健在，还有一个嫡长孙。四人当中就算死了一个，也不会伤及全族根基。皇帝一定要让王家有个弱点才能放心。将来有一天，王淮宁如果自己撞在炮口上，他不能说王肃没劝过他。到时候，皇帝会重罚王淮宁，却不追究王肃，让他感恩戴德，又有“污点”在身，难以凭顾命身份图谋不轨。
御书房里书册堆叠如山，都是历朝奏议副本。那里面的恩怨生死，只有皇帝一人尽数看清。可是知易行难，就算自幼就被教导做天子，皇帝耗了大半生，赢得满头白发、世事洞明，却对时局只能平衡，不能根治：诸王私心极重，前明余孽操纵江湖人马四处作乱，西北游牧民族屡屡挑衅，关外清国口蜜腹剑，倭寇死灰复燃，朝鲜若即若离。左相林光若已经不打算好好效力，混日子罢了。右相赫新城只顾争权，六部党争不断。还有“新东林党”崛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皇帝用手指点着那张名单：“王淮宁妻子的娘家也在其中——大舅子提前贪了亲家老爷花园里的珍宝，有意思。”
老太监还跪着不动。
皇帝看了一会儿，才将名单丢公开，忽然问：“朕想起来一件事……成恩，那个刘同喜怎么样了？他在东厂做得好好的，当初自请放归，还是忘不掉颍河郡王吧？”
老太监李承恩将头叩下去：“回禀万岁爷，那个奴才怕是真心放归。这三年除了看顾王淮宁的庶女，他没到别处走动。”
皇帝点点头：“我还以为他想给颍河郡王报仇。你找时间看看他，毕竟是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啊——”
老太监成恩领命：“奴才遵旨……奴才无能，对手下失于管束，以至于他拼死求去。”
“呵，”皇帝笑一声：“剑术再高，毕竟是件工具。他这个人跟他手中的剑没什么不同，除了听命于人，就只能闲置。他为东厂老实兼差几十年，连宫里明面的品级都不惦记，是没什么出息了。”
成恩稍微松一口气。
皇帝却严肃起来，又道：“无论如何，荆王毕竟是朕的儿子，颍河郡王的事早就有定论。”
成恩低下头，沉吟片刻，才说：“是，奴才明白。”
皇帝骤然下令，就是要看各方如何应变，然而户部、礼部……没有一处出了纰漏。鸿胪寺和尚膳间将食盒装车，轮声隆隆出了宫门，内廷、外朝就恢复了夜间的安静。
在花园角落的屋子里，二三十人各自找松快角落，几个女子看不够步辰鱼。
步辰鱼不自在，却没露出愠色，只将帽沿拉低些。
书生的脸上还涂着墨汁，若有所思。
何账房寂静无事，捉摸起步辰鱼来：这一位平素推三阻四，怎么今天一劝就跟来？要知道，事情可大可小。皇帝骤然下赐花园，他们游园被堵在里面，加上官宦人家的面子，不能说蓄意破坏御宴。王家人甚至不会揭穿这些“书生”其实是女子。但是，这对步辰鱼的名声仍有妨碍。优伶是这样，你若是不理会任何戏迷，达官显贵都奈何不了你。一旦你开了头，对一个人青眼相加、私下亲近，其他人就要你同等相待。因为他们同样为了看你的戏花钱。收苏勒为徒是破例，何况彼此都是男子。
其实，步辰鱼有种自己都不承认的想法：他总是闹不清欢颜是否五贯——你带了苏勒到我戏台下，我就带一群女子到你家。她们全都比你言语爽利！这是名伶特有的“霸道”与“任性”。他见的仰慕者太多了，虽然自己漫不经心，但标准抬高，遇上稍微“轻慢”的举动也会恼怒。他最看不起喊声喊死说爱慕他、转脸又照常成家立室的妇人。虽然他在乐籍，他并不认为任何女子可以对任何男子说我爱你，然后跑去别的男子家安心枕席。这种女子何尝不叫“人尽可夫”？
优伶同样是人。如果你说爱慕他，那就要像平常人一样忠贞不渝，不能减少一分重量，不能夹杂一丝虚伪。对于优伶来说，爱慕也应该是一个人对一个人。若是你做不到，你可以说欣赏演戏本领，或者承认自己肤浅到贪看色相不足，或者承认自己穷得想要依傍名伶的财富……你独独不可以滥情穷煽，说你如何爱他。那是一种无聊的呻吟，更是一种可耻的欺骗。步辰鱼曾经误会一个戏迷真心爱慕他。也因为那一件事，他从少年孤傲变成冷眼看世情……有些戏迷所谓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没考虑优伶的感受，只把他当作一件制造精良的木偶，想要抓在手里，满足自己的虚荣。
因为这些，步辰鱼被五贯或者说欢颜激怒了。哪怕步辰鱼闹不清他们是否一个人，他们的做法却相同，都是轻忽地号称喜欢他，实际做法毫无尊重可言。
他想要看一看。否则五贯的真面目、欢颜的命运是因他雪上加霜还是乐不思蜀，这些事他总也弄不明白。
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走江湖这些年，待人接物的机变还是有的。
这些事，大概不是喜欢了她。以他的心境，已经不可能轻易喜欢别人。
王肃走进花园里，沿着步道来到中间空地，屏风内外满座的男子、女子都站起来。如今他是年纪最大的人，他们很快又跪下去：“恭贺父亲大人！”“恭贺祖父大人！”声音响成一片。
欢颜依然在屏风里，所有女眷的最后排。她很怕祖父，他对她总是视而不见。
王肃说：“你们夸大其词了，编修实录是皇恩浩荡、下赐荣耀，但我尽心效力而已，又需你们大张大致？一个个穿的什么？又不是家国大礼！”
护送来的锦衣卫在门外多看一眼，就撤了。
鸿胪寺的车子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后是大太监带着小太监，坐一辆车。
车子在花园门口停好，几个值夜官吏看着小太监抬食盒，他们与大太监并肩，进园子宣讲口谕。
这都是说过的事，园内众人跪着听王肃训话，现在不用起来。王肃转身，也要下跪，鸿胪寺的官员说免礼。一番堂皇的话背完，欢颜在屏风里跪着，觉得不是好事——全族固然说着喜庆的话，但人们也如履薄冰、如临大敌。此刻，屏风内外百余人大气不敢出，与其说受了恩赐，莫如说骤然被推到高台上，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再被推一下，推到台下去。一向看惯低谷的人，最初面对空旷的风景也会感到茫然。欢颜跟着别人将头叩下去，心里又觉得可笑。从小开始，她就看见人们不停地磕头，她也经常别人要求磕头，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呢？
小太监将食盒传到王家的下人手里。他们膝行跪接了。
王肃走上来，对官员和太监说了有劳。这种时候，他们不会拿礼物、赏钱，讲了几句吉利话，就回宫去了。
远在六部朝房，户部值夜的官员已经拉着礼部几个人，请他们帮忙对名单。礼部自然不会推托。他们将王家上报朝廷的丁口名单一一看过，回想刚才情形，毕竟走得早，不能完全对上号。偏巧锦衣卫带队的百户走来，手里拎着私费买的宵夜。文武官员之间错综复杂，有人关系很好。户部官员看见是他，立刻笑了：“来来来，你记性好，帮我们对一下！”
锦衣卫百户瞄了名单一眼，笑道：“那样不济事。”名册用文字注明形貌，如何细致？
百户一拱手，转身回自己的值房去，没多大工夫，抱回一叠册页：每一页画的都不是花卉风景，而是王家的人。其中男子相貌是全的，女子或有疏漏。
百户说：“从王肃继任詹事开始，我们就有人盯着他。”
很多事情说出来不是罪过，不说也不是秘密。百户知道礼部的人不会出去乱讲。
户部的官员一笑：“这就好办多了。来，我们认认，免得将来看见什么，不知道是谁家人。”
在朝房外面，一个身穿红色四爪蟒袍男人负手站一会儿。随后他走下台阶，几个家将手里的灯笼微微摇晃，照着他高鼻深目、威严的面容，和魁伟挺拔的身姿。他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他就是已故丽妃之子、太子异母的弟弟，当朝荆亲王。
他们走到朝房里听不见的位置。
家将说：“王爷，这次好像还不及了。”
荆亲王笑一笑：“那就不用进宫了，改去皇上赐的花园吧。”
家将略为吃惊。
荆王转身朝衙门大门走去，守门的士兵躬身施礼，他也不理会。
家将跟出去。
荆王走到六部衙门与紫禁城中间的广场上，看着那里停的两辆车：“反正送进宫也是浪费，不如先给王肃贺喜。”
家将怕此举招摇，荆王恰恰是招摇的人。
步辰鱼在御赐花园书房里听得不耐烦：王肃该是归坐了，端起第一杯酒就长篇大论，从《尚书》讲到《官箴》，归结一句话，族人不能得意忘形，今后必须加倍效忠皇帝、太子，尊敬同僚。
酒食从宫里送到花园，已经凉了。这不比平时家里晚饭，还可以从容热过。皇帝特地这么安排。王家名声响亮，也是霎时间坐在一个陌生地方，集体吞咽冷酒冷炙。个中滋味自己体会，今后想要加倍得脸，他们还需努力才行。
那些真正的权臣，奢华程度难以估量。他们的生活都在别院里，类似这样的赐宴反而只算清汤寡水的“差事”呢。王家却要郑重其事。
欢颜好不容易坐下来。因为屏风外王肃说话，大家又得站起来。她低头看着桌上餐盘：宫里做菜的确卖相很好，这也算见了“世面”吧。
王肃的话说了半个时辰，其中有几句明明在点王淮宁。
王淮宁扛不住，望着王肃的眼睛，却发现他没有太多责怪，肃然神态中居然夹杂一点悲哀，只是竭力掩饰罢了。
王淮宁感到奇怪：自然，朝争就会有胜负存亡，但他辅佐的是太子，本朝几任詹事府都能后来居上。这是胜算极大的赌局！他记起少年时光，当时父亲还是个小小县令，每天结束公务，便督责他读书。读书才能有功名，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写入青史……后来，那种积极进取的话反而听不见了。
王肃看他终究不悟，心里叹息一声：人的性格命中注定，今后生死也便由此、更由天！
依照王肃的意思，他重重说完这番话，族人恭敬领受御宴，时间也够长了，动作快些再三刻钟就可以撤回。附近官宦人家总算没有得到旨意，没人直接走来大肆渲染、节外生枝……
其实附近几家的老爷、太太多在气恼：“女儿说去隔壁了，怎么几家都说不见人影？”他们猜出大概，几个娇生惯养的孽障早念叨要进园子看看。她们好奇本朝第一贪官的花园什么样子。家里不准许，她们就互相遮掩，照着兄弟逃学的本事，带了几个护院跑出去。虽说各家与花园都是一墙之隔，那里终归是空落地方，又赶上王家的御宴，哪样省心了？
他们正不知怎么派人找去，下人来回报，说街上来了两辆车，一路都是歌声。
附近的人吃惊，王家人在花园里也吃惊。
两辆车放肆开到花园门口，一支马队才跟过来，中间起马的穿红色亲王服色，竟然是荆王。
王家的护院守着门口，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他们不能跑去报信，只能原地跪倒。荆王如有吩咐另说。
马车里的歌声还不停止，荆王纵马跟过来了。
王家的护院跪在地上瑟缩。
荆王拉着马缰绳，颐指气使：“你们进去通报，本王听说王家三代升了官，特地带了江南采买的歌舞伎给御宴添点热闹——父皇如此宠信王家，我如何敢不尽心。”
他近来与太子一样，说话并不拘泥礼法，“本王”、“我”字并用。
护院不能抗拒他的命令，磕头说了：“奴才遵命。”
荆王望着他往园门里的背影还说：“王大人是国之栋梁啊！”
王肃在花园里一下站起，多年的风痛便发作，浑身难受。王淮宁铁了心要走下去，抢着来扶他。王家所有当官的男子一齐整顿衣冠，出来拜见荆王。没当官的男子不敢擅出，都跪在门里面。屏风后的女眷又跪下了。
欢颜想：这饭吃得太难了。
道理何尝不是如此！
她饿起来，伸手揉揉肚子。别人都看她笑话。
荆王在园门外并不下马，抬手道：“全都免礼——你家读书的男子只有这么多？”
王肃道：“回禀千岁，臣家中还有未曾进学的，愚昧不敢面见。”
荆王一笑，身子前倾，牢牢盯住王肃的乌纱帽，道：“王家一门都是聪明人，怎么会愚昧？过谦了吧？”
人人都能看出他不高兴：他去年冬天刚打了一场硬仗，今春到边地，西北汗王望风而逃，竟让他得空到江南采办了美女，打算送进宫里，干扰新皇后和几个宠妃的争斗……谁知，他进城当晚就听说王家升迁。太子明摆着赢了一大步！
王肃不能与他争辩，正要叫人。
荆王又说：“如果不见面，我怎么把这些女子配给你家的才俊？这些女子原本要送进宫里的，但我看王家人丁兴旺，一代代长起来，婚姻大事也忽略不得，不如先尽着你们挑。要是没婚配的男子，就从车里挑一个女子为妻，有婚配的……也可以纳妾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