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春暮夏初，天黑得早。说话间，天幕上销金带绯的晚霞层层晕染出淡紫与墨蓝，眼看黯淡下去。
京师西边鼓楼开始响点。三道院墙以外，街上几棵槐树浸了习习微风，芳气更浓，反衬得王淮宁私宅这进内院格局呆板、枯寂。
在庭院边的廊檐下，欢颜小心翼翼。她还跪在藤椅旁边，微微躬身，眼睛自下而上瞅着王淮宁，结果秀气的面庞显得可笑。艾绿色春装也掩不住她的鲁莽气，她像穿了男装一样下意识挽袖子。
她不关心家里哪个升官。刚才太太屋里透出口风，她只道平常：这两年王家各房偶有升迁，每次赫赫扬扬，她在家宴末席。就算逢年过节给王肃磕头，她也在最后一排。庶女身份是原因之一。老太爷不喜欢她更是症结所在。对她而言，天大喜讯也不外是一次无聊聚会，亲妈没资格出面，她则被冷落。
她想把死马当活马医，继续编谎：“老爷，戏园子的事苏勒也是好心。我先跟老嬷嬷去上香，陪着什么命妇。命妇半路有病走了。我们……去的是喇嘛寺。苏勒在他府里怕路上不稳妥，正好派车接我们。我见了他，就说佛祖渡我出家的意思。他这人挺热心的，怕老爷伤感，就带我看了一会儿戏，希望我留恋红尘。”
看老爷气势汹汹，她过意不去，只说平白无故委屈苏勒。
王淮宁居高临下打量她，听不下去她的胡话，心想：她能耐实在有限。可是她成了联合苏勒的“纽带”，今后他还得栽培她。他与苏勒一样心态，虽然被她惹得惊怒，毕竟没把她幼稚的计划放在眼里。“罢了，我没功夫听你的糊涂账！”
咦？欢颜听了更愣，怎么只责罚一句？
王淮宁要准备晚上应酬，他真的后悔：自己还是不明决，一开始若是直接提烜徽，苏勒也会答应，事情就好办多了……谁想到一个外邦人能够左右朝阁。要将欢颜教养成辅助苏勒、又监视苏勒，那太难了。他一时说不清，便站起来，一拂袍袖：“你知道什么是好的？我念在喜庆日子，且不理会你。你滚回你的屋子去吧，回头让下人找一套烜徽的衣服给你，晚上见见世面。”
朝廷法度，在行大礼的场合，未嫁女儿可以穿其父官爵品秩的礼服。云纹或蟒纹都相同，差别只在于头上戴花冠。许多家里正妻刻意强调尊卑，只带着嫡女如此装扮，去公侯府邸应酬太妃、王妃。庶女拘束在亲戚小聚，不必大妆。这也是常态。王淮宁一句话替欢颜挣回资格。她殊无感激之意，他更是摇头。烜徽知道今天不太平。王淮宁回来时没叫她，这半天她就不出来。刚才话音隔着窗户传到她住的东厢房，她嗟叹不提。
太太稍微放心：老爷毕竟对欢颜不满意。
欢颜看见王淮宁往内院门口走了，不敢出声阻拦。她犯愁：好好机谋还是泡汤了，也不知道苏勒还能说上话么，今后怎么办。
步辰鱼站在烟雪园的戏楼二层，《樱海记》演到最后一折，台下的人已经走了小半。戏迷可以对优伶“示警”：你的名气是我们给的。若是你任意挥霍名气，照顾无关人等，我们也可以摆脸色给你看。这话说出来很龌龊。有些优伶为了收罗好戏本，不惜对才子出卖色相，龙阳或男女私情都无所谓。反过来，也有才子为了出名甘当名角的面首。两个圈子搅在一起，虽然不乏光风霁月、实力起家的大人物，也颇多醋海翻波、蝇营狗苟、抄剽倾轧的下作之辈。有许多戏迷是老江湖，他们心照不宣，将一开场的惊艳故意忽略。他们都知道一套规则：作者叫“五贯”，他哪里冒出来？他既没拜过豪门公子的山头，也没礼敬地痞流氓，人家凭什么捧他，凭什么由着他平地而起？他的戏又不好……“这样的本子能在烟雪园上演，要说没猫腻，谁信？”
步辰鱼依然演下去，剧情越写越夸张，主角最后成了纵横沙场的枭雄，所向披靡。他拿着折扇一指，眼前是空幻的“战争”，扶桑装扮却掩饰不住“儒将”风华。此时此刻，莫如说他在演自己……逆着流水般向外的人们，一个青布长衫、账房模样的中年男人绕过假山，走到戏台下来。他其貌不扬，是晋商会馆的何广川。
步辰鱼一眼看见何账房，未免吃惊。何账房对他点点头，意思是“有大事”。几乎同时，舞台一侧的萧声加紧了。这个戏班都参与爆炸案，营救十一名好汉。事情虽然捂住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担心。台下剩下的纨绔子弟也有家奴附耳报告，气氛乱了起来。何账房却不似案发光景，只找了一张散座，讳莫如深。
步辰鱼唱完最后一句，萧声停止，余下的戏迷还是喝彩，何账房坐在那里鼓掌。
步辰鱼下台，外面的气氛渐渐冷了，然后又热闹，说的是皇宫和附近官邸的新鲜事：皇帝宣东宫詹事王肃进宫饮宴，一夜之内，让他家三人升迁。别人走得差不多，戏院的人开始清场。步辰鱼换回一身黑色箭袖袍子，头发简单一束，从戏楼后门走出来。何账房只装作会馆有事，笑呵呵走过来拱手，然后压低声音说：“早知道这里都在传说，我不用跑来了！”
步辰鱼点点头：苏勒，苏勒，清国人还像一百年前那么狡猾！
何账房故意大声说几句生意经，然后压低嗓音说：“堂主多加小心。”
眨眼间，天色暗下去。
步辰鱼也望一眼皇宫的方向。他轻轻呼一口气，俊美的眉目都是讥嘲之意……“乱党朝廷”还在发梦，以为是“承平盛世”，推个无所作为、循规蹈矩的太子出来，却不知朝野纷争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有人说，荆王将自己封地府县名称随意变更，地方官员慑于他的兵权，也被他肆行折辱，乃至随意撤换，更不用说赵王、齐王、晋王、秦王……成年的皇子个个跃跃欲试。
“何先生，有没有兴趣跟我走走？”步辰鱼来了兴致。
“唉呀，东家看见不好……”何账房假装胆小。
步辰鱼也装模作样：“没关系，我回头还要找几位掌柜置办行头，本来要请教你。”
玉玉痕早听出原委，绝不跟来啰嗦。他和郑小南指挥戏班子。大家收拾东西，先回住处不提。步辰鱼还转回后台一趟，拿了一顶春末行猎的帽子，随手扣在头上。那里散放东西暂时不必拿回也很正常。步辰鱼再走出来，戏园里空落落的。除了整理器皿的戏院杂役，就只剩下何账房和他。何账房看他好似逍遥公子一般，暗自叹息：难怪那些大官家的纨绔男女差人来会馆啰嗦几回。步辰鱼经过那么多，容颜居然没留下一丝沧桑，还像十八九岁初来京师的模样。
曾经那个年轻人，便是穿什么都好看，转天侧帽倾城，对一切金主却冷冷的。他的温柔只给一个少女。
后来，何账房记起自己第一次救回步辰鱼的情形。只有那一次，步辰鱼失了分寸，奋力推开红莲会一众长老：“滚开，你们跟她一样，全都在利用我！”他偏激得像个疯子，打烂他们端来的药碗，直接跑出去……再后来，他死撑到心灰意冷，在区区小县土豪谋算下，整个戏班身陷囹圄。龙头说：“我不会为了不知好歹的人两次冒险。”步辰鱼说：“我绝不会求你。如果你不同意，我会转身走掉，跟我的师弟、徒弟们一起死。可是，如果你救了他们，我会不遗余力夺取天下第一名伶的位子，用我的声名网罗天下豪杰为你效力。”
“何先生，你怕别人还能认出我么？”看着何账房复杂的神态，步辰鱼误会了，随手把帽沿压得更低。他眉梢嘴角都是笑，因为热闹——游戏越来越好玩！起初他只以为苏勒四处白撞。现在，“当今群雄”的名录里只怕要添上一号了。苏勒能得到王淮宁认可，想必王家绝非表面上那么安分，也打算近水楼台、翻云覆雨。
步辰鱼迈开脚步，与何账房出了戏园一道小门，沿着小巷拐一拐，避开四散戏迷的眼目。天色越发黑，前面不远处教坊司胡同各处官坊、私窠门口点起五颜六色的灯笼。徐娘半老的艳姬与举止青涩的雏儿在街上来回。两个男人怕被拉扯，绕路而过。昔日大戏楼的废墟已经成了一片焦土，青砖、山柱散落一地，本来的花卉砖雕、匾额也碎了，辨不清上面纹样。他们面不改色，大步而过。刑部司狱司临时设在女牢旁边、缉拿“绿林反贼”的隐秘囚所也搬走了。原来的院墙重新粉刷过，遮住了上面几道裂痕。
步辰鱼从墙边走过，高挑的身影落在地上。他对何账房说：“日子过得真快！”
暗地里波澜壮阔不能明说，何账房赞叹一声：“好在……你如青山屹立不倒，一天比一天更强了！”
步辰鱼“呵呵”笑两声。
如果再走一段路，就到苏勒的贝子府。步辰鱼不会现在给他看见，显得毫无气量。他说：“我们再绕远些。”
何账房点头，跟着他拐进一条僻静小巷，终于忍不住，含糊问道：“你新收的徒弟究竟怎么样？他订的亲事又是咱们见过的。”两边都是砌死的山墙，没有门窗，厚厚墙壁阻隔声响。
是啊，如果步辰鱼没有随口问苏勒一句，苏勒仍会结亲，但女方未必是欢颜，可能是王家其他女子……步辰鱼不愿意提这个话题，简单地说：“我今天看见他拐着那个女孩来听戏，都为了壮声势吧。”
——现在不只一个人醒悟过来，苏勒看似无聊的动作每一样都针对赵王。
何账房总觉得今天不对头，步辰鱼显得格外轻松，倒像是掩饰微妙情绪。何账房只怕他对“那件事”未必释怀，趁着周围寂静，试探一句：“虽然为了会中大事，你是否后悔？”
步辰鱼“刷”地停住脚步。何账房没留神，往前扑了一步，才转过身，警惕地看着他。
步辰鱼却将帽子稍微推高些，“无辜”地盯着他的脸。
半晌，步辰鱼叹息：“何先生，你不老，却很糊涂。”他朝前走了一步，几乎无声地说：“如果她只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为了有钱有势的男子离开我，我可以原谅她。她危难关头弃我而去，我也不会记恨她。我还是过自己的日子要紧。就算她跑的时候带走戏班全部积蓄，我还能说她穷怕了。因为她这样举动，戏班里有人想要吃饭只好跑去给人救火、领赏，结果烧死了，毕竟不是她亲手杀的。她一嫁再嫁，终于成了大戏楼的老板娘，然后她觉得我们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认为我应该收了订金就给大戏楼赚钱……这也没什么，世间的确有其他人乐于接受这类事。可是，何先生，她不能既变心贪财，又落井下石，数年后恬不知耻攀交情，同时她的丈夫还是个幌子，遮掩她与若干官员的苟且事，帮助官员窝赃，保住他们的官位……”
这些理由很充分了。
步辰鱼没再说下去：到最后，若干官员触犯了红莲会。如果他不救人，十一颗大好头颅就要葬送给那些赃官。
“我们只是把一个污秽的所在炸掉而已。”步辰鱼斩截地说。
虽然事先商谈过，到了此刻，何账房才确认：再痴情的人，当年被骗得再惨……到了认清对方面目的时候，步辰鱼的感情也被耗得荡然无存！他只当杀了一个与赃官同流合污的荡妇。何账房满意地笑了：“罢，罢，这才是我们红莲会最有魄力的堂主！”这句话声音也很低，除了步辰鱼，世间没人听见。“《水浒传》里哪个英雄不是这般豪气？”
听了这句话，步辰鱼略为反感，一时难以形容。
自然，《水浒传》里的男人宰杀女子宛如宰杀猪羊。有时候，他们是为了深仇大恨，有时候，他们没有正经缘故，只为了兄弟之间共进退、胡乱砍杀……他们还很佩服自己的做法。
巷子一转，很快就到两户酒楼之间的空档。
步辰鱼从中间穿过去，眼前一片亮。
酒楼门口有夜市，人群熙熙攘攘。
这一瞬间他想：这多像我本身的情形，走进黑暗，然后若无其事，继续繁华表象……
他们穿过夜市，到了荆王岳父家的外墙，然后路过秦宅大门，在街对面。刘管家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穿得流光水滑，却搬条板凳走在大门边，自己砸核桃吃。小厮们劝不住，但见他将两块青色硬石头按在板凳一端，拍得虎虎有声，核桃夹在中间四分五裂。那个形状……被门边红灯笼的光色一染，难看极了！
刘管家一边拍，一边念叨：“我瞅瞅，都有谁出来晃荡！”
步辰鱼初时没留意，走几步才觉得刘管家盯着他。尽管帽子阴影遮住他上半张脸，刘管家却像有仇似的，狠狠瞪了他两眼，然后若无其事，扭脸继续砸核桃，咯噔，咯噔……步辰鱼很奇怪，可是街上往来的车马、轿子随即多起来，都是朝王淮宁、王烜礼私宅贺喜的官员。下一步，他们当然要齐聚王家官邸——现在连街上的闲人都在说：“皇上有旨，去年抄没四川巡抚家的大花园赏给王氏一族了，叫他们即日在里面领受宫里赏赐的酒宴。”
皇帝居然连王家其他族人一起赏赐了。步辰鱼与何账房相顾失色：混在后台脏兮兮的欢颜，一直潜伏爪牙的王家，他们终于气焰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