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宿命吗？
她穿着一袭金线满绣龙纹的血红色襦裙，赤着脚站在城楼上。夜风宛如妖兽的犄角生生撞落她发间簪着的九尾凤凰，飞散的发丝下面，隐约可见她眼角已风干的泪裹挟着干涸的污血，在她倾国倾城的容色上落下斑驳的印痕。
面前的男子一身玄色铠甲，眉眼间露着凌厉的凶光，手中紧握着一柄滴血的长剑，却没多少取她性命的意思。
你走吧。
她听他淡淡说，那声音从风里传来，有些失真，又有些失望。
你负了我……
她吐了口血，终于开口。她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似乎笃定了她不能活着离开，他剑锋微凉，城楼下，却也盘踞着雄兵百万。她无从选择。
不走吗？他又问。
她只看着他不说话，下一刻，那凤簪竟不知如何插入了她的心口。
忽然间下起漫天大雪，突如其来，混合着空气中的血腥味，诡异而令人兴奋。
你负了我……她看着眼前惊恐不已的男子，视线渐渐模糊……
春日。
红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后吃茶的时间，殿里的宫人正做着扫洒的活计，见红醒来，纷纷上前道：“长公主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如今是祈国永安年间，红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今年她十四岁。
你相信宿命吗？
她只觉得脑袋仿佛要炸裂，那梦每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似乎一转身还能感受得到城楼上的凛冽夜风和风中浓厚的血腥，似乎那男子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可真是急死奴婢了，长公主已经昏睡了三日了，若再不转醒，皇后娘娘可真要将太子殿下关在宗庙里一辈子了。”说话的女子比红略微年长些，眉眼清秀，眼角隐约有一块梅形胎记，正是红的近身女官椿尚侍。
三日前，太子邀长公主去御苑骑马，公主却不知怎么从马背上落了下来，撞到了头，昏睡了这几日。皇后听闻此事大发雷霆，立时将太子拘在了宗庙思过，又命整个太医院值守于宫中差遣，时刻看护长公主，想来，皇后此次已是动了大气。
祈国，中原大国，传到景帝这一代已是第六十七位皇帝了。景帝不甚理事，却醉心于山水，将嫡长子云岚立为太子后，天下庶务便早在红七岁那年交给了红的母亲文熙皇后。可这云岚太子生性暴虐又沉迷玩乐，着实令文熙皇后头疼不已。
“太子哥哥……”红撑起身子，脑袋还有些眩晕。中庭里海棠树开了花，迎着风正一簇一团地在日光里头摇头晃脑好不热闹。天气正好，想必母后也该消了气，此刻去求了母后将太子哥哥放出来想必母后也不会反对。
“长公主是想去为太子殿下求情？”椿尚侍将红扶起，又吩咐婢女为红准备梳洗，“长公主还是且缓一缓，皇后娘娘这次气得不轻，只怕太子殿下没有大半月是出不来的。”
“可我此刻已经全好了，太子哥哥就算再有错也……”
“好不好可不是由着长公主一人说了算。”男子的声音自外殿传来，只见一袭墨色长袍的身影闪身晃进了蓝玉髓穿成的珠帘内，那墨色长袍之上的面容温软如玉，却又俊朗异常，只是那一头银发有些格格不入。
“先生。”红微微点头致礼。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傅兼右丞相墨家的大公子墨如彬。皇帝子嗣绵薄，加之对长公主宠爱非常，也就准了太傅在教导太子的同时也进入内宫灵歌台为长公主授课。只是此处毕竟是灵歌台寝殿，墨如彬此来太过突然，椿倒有些不高兴了：“墨大人进来怎么也不曾通传一声，底下人真是不懂规矩！”
“臣见过长公主。”墨如彬倒没搭理椿，“微臣方才见灵歌台的婢女往太医院匆忙而去，心里猜想着长公主大约已经转醒，便赶来一探究竟。微臣心下着急，若是冲撞了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臣不敬之罪。”
话虽如此，红也知道他这番话不过是说给椿听做个样子罢了，墨如彬比她年长十岁，是大祈最负盛名的少年状元，十四岁便金殿夺魁，之后又因着家族与皇后家族的姻亲和贵妃姑姑的关系，短短十年间，便做到了右丞相的位置。且不说墨如彬是大祈最通礼仪之人，就是看在他看着红长大的份上，此次闯入寝殿也绝非是对红有什么非分之想。
“先生来的如此匆忙，不知是否是父皇那边有什么消息？”皇帝这两年来一直带着月贵妃四处游山玩水体察民情，毫不过问宫廷之事。倒是月贵妃时不时派人给侄儿墨如彬传信报平安，也会顺带提及皇帝的事情。
“长公主睿智。月贵妃昨日夜间传来消息，皇帝听闻长公主坠马受伤大为震怒，即刻便起驾回銮。此时大约已到殷都外了。”
“哦？连父皇都回来了……”红一面听着墨如彬的话一面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先前那个梦不知怎么陆陆续续还有片段涌入脑中，红有些介意，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先放下，梳妆更衣，又让太医诊了脉确认无虞，这才同墨如彬一道去给皇后请安。
飞鸾阁。
文熙皇后正端坐在凤榻上批阅奏章，虽已年过四十，可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容色并不见多少岁月风霜，反而多几分成熟风韵。皇帝贪玩，这宫中，皇后当政已是百官心照不宣的事实。接到皇帝回銮的消息，文熙皇后此时反而蹙眉。
这时候回銮，当真是爱女心切？只怕未必。
“女儿给母后请安，女儿一时贪玩受伤让母后担心了，女儿有罪。”红规规矩矩朝皇后行了跪拜大礼。对文熙皇后，红一向是敬重多过亲近。皇后教养她，更多地像是教养皇子，反而比寻常母亲更加严厉许多。
“红儿？！”文熙皇后似乎有些没晃过神，竟惊讶地从榻上跃起，“你醒了！可有叫太医仔细看过？！”方才虽有女官进殿通报，可她心中有事，一时也没听清是何人，不想却是小女儿已经好生生站在了眼前。
“已经看过了，儿臣身子已经好了。多谢母后记挂。”
“好了就好。云岚那孩子自己贪玩也罢了，怎么还拉上你一起，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还了得。”
“哥哥不过一时兴起罢了。”红拉了皇后坐下，“难不成，母后这么大的人还要跟哥哥生气？”
“就数你嘴甜。”文熙皇后看着红的面容，眉目中满是宠溺。
“皇后娘娘，臣有一事起奏。”一旁的墨如彬开口道。
“什么事？”
“太子殿下……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文熙皇后再听到“太子”两个字时凝住了表情。太子在宗庙已经呆了三天了，这可是大祈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三天，朝上文武百官日日都在上书说皇后太过偏宠公主，以致太子失德，反倒将太子的过失推的一干二净。
“不急，等上元节过了再做处置。”上元节也不过七日之后的事情，三日都拖得，再七日也无妨。
红看着皇后的侧颜，眼珠一转：“听说，父皇要回宫了？”
“嗯。”皇后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多少兴趣。
“母后不出城迎接吗？”
“你父皇担心你，只带了月贵妃和一小队卫队先行回来，也不便大肆宣扬，等銮驾人马都回来了再好好给你父皇接风洗尘也不迟。”皇后漫不经心地说着，又拿起了先前在看的折子。
见皇后如此，红和墨如彬也不便久留，便跪了安退出了殿外。
“皇后娘娘似乎并不打算放太子出来。”墨如彬跟在红身后漠然开口。
“先生很希望太子哥哥被放出来？”红回过头看着墨如彬的眼睛。
墨如彬笑了：“不希望，教太子殿下可比教长公主累得多。”
“先生是太傅，自然要对哥哥的事情多操心一些。”红也微微笑了笑，却没几分高兴的意思。
她倒真的不是很想太子哥哥被放出来……她向来跟这个亲哥哥不对盘，就因为她幼时被天师预言是神谕天命之人，这些年来太子没少针对她，起初只是恶作剧，到年岁大一些之后将她推入莲池，在她膳食中下毒，更有甚者买凶杀人取她性命，若不是椿尚侍防范得紧，只怕红早就命丧黄泉了。再说大祈，虽有女子不得入仕的规矩，可却确确实实出过女帝，还有好几位护国公主摄政执掌天下大权。皇帝皇后又对长公主的重视远胜于其他子嗣，叫太子如何敢不防。
“长公主还是去看看太子吧，皇上一回来，白飞烟老将军可说不准要去告状了呢。”墨如彬友情提醒了一句，便告辞了。红看着墨如彬的背影若有所思——
既然知道那是我设的局，竟然不提醒太子提防么……
三日前的事情，也并非全是太子之过。
红坐在步辇上兀自摇着凤纹缂丝团扇，那扇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闻起来却让人有些心痒难耐。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当真叫人累得慌，闻得此香，倒叫人有些许安心了。只是不知，那马儿闻了，会不会就发了性子？或许就能把乘马的人掀翻在地呢？
“长公主请下轿撵。”不多时，红已到了宗庙门口，穿过正欲进入大殿，便听得里头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太子糊涂啊！”那声音夹杂着几分悲愤，大约是太子党那群恨铁不成钢的幕僚老臣。
“将军何出此言？”
“太子殿下仔细想想，长公主当真是如此不小心谨慎的人吗？太子殿下对长公主有杀意，只怕连灵歌台上的扫地丫头都知道！长公主当真会毫不防备就随殿下去赛马？”
“可她确实从马上摔下来受了重伤啊！”
“长公主重伤昏迷是不假，可殿下有没有想过，长公主一旦转醒，殿下的处境会怎样？”
“你是说……”
“只怕是殿下聪明反被聪明误，中了长公主的计策。长公主此举虽冒险，但若成功，殿下你就得背上谋害皇亲的罪名，尤其帝后又看中长公主，只要长公主活下来，殿下的罪名便坐实了！到时候……”
“这个贱人！！”殿里传来太子气急败坏的怒吼。红皱了皱眉，扭头问门口看守的侍卫：“谁在里头？”
“回长公主，是白飞烟将军。”
“那倒是本宫不巧。罢了，回去吧。”红扭头离去，椿随侍在后面，朝门口侍卫吩咐吩咐道：“皇后娘娘说，让太子殿下一人在此处反省，你们怎么倒放了旁人进去，当心皇后娘娘知道了砍了你们的脑袋！”
“姑姑息怒，白老将军说皇上即将回銮，有要事传达给太子殿下，奴才们这才……”
“今日便罢了，日后怎么做，不需要我吩咐了吧？长公主的事情，你们知道轻重。”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