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胜仪正不知这话该如何回答。只见金姨娘未开言先叹气,似有万千委屈,神色黯然幽幽道,“衣姐儿怎么肯跟我学字。”
叶老爷将碗筷撂在桌上,转头对叶胜仪道,“和你姨娘学字委屈你了?姨娘待你如何?你自己感觉不到?偏要信那些下人的挑拨,0耽误的都是自己!我这次走,每天跟姨娘学一首诗,每个字都要会写,就学李青莲的诗!都写在纸上,等我回家拿给我看!”
“老爷,这诗哪是这么学的……”。
叶老爷打断金姨娘,“我走之前怎么和你说的的!她不肯学你就不教?哪能这么纵着她。”
叶胜仪有些吃惊,她闲来也看些穿越小说,常常看到女子的诗词歌赋并不是什么正道的本领,大户人家的嫡女最重要的本事是管家,庶女则做女红针线。这叶家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她抬眼正看到那副居中悬挂的龙袍白面神像,老郎菩萨……老郎菩萨……
这名字似乎哪里听到过。
这不会供的是……唐玄宗唐明皇吧!
前年她参加一个上海京剧团的排演活动,这个剧团要戏曲动作大量结合舞蹈动作。认识了几个京剧界的朋友。其中几个家中就有供老郎菩萨。朋友给她解惑,说唐明皇也被称为梨园神,称为老郎菩萨,自编自演戏剧,打鼓,有时候也会下场演戏,扮的是丑角。所以戏曲家族多会供奉他为祖师爷,特别是丑角……
她瞄了一眼叶老爷那鸡蛋似的脑袋,专门剃成这样,十分像她见过的几个丑角名家。
叶老爷难道是唱戏的?
她对戏曲在那个活动前并没有什么了解,几个名家和她聊起京剧的历史,常常提起戏曲名家在旧社会的低下地位。戏子从来不是什么好名声,据她所知,红楼梦里林黛玉因别人说一个戏子长得像她,就觉得深受侮辱。古代唱戏的人家只怕连奴婢都不如。
可是为什么叶家又能呼奴使婢,家里还有紅萱这样的官派的佣人?
她正满腹疑问,却听叶老爷望着她叹道,“小时那么聪明,一岁多就知道拿着书本点着她娘念过的诗复述,明明还不识字就背的下几十首古诗,三岁就识字。谁知道现在也只认得三岁认的那几个字!”
叶老爷十足是个喜欢才女的人,对女儿虽有疼爱之心,但因旁言挑拨的对女儿越来越失望。
叶胜仪略一思忖便道,“女儿虽不得姨娘教诲。但小时候娘教的字还记得。这些日子也读了些书,不如我背首李青莲的诗给爹听。”
其实她一个留学生,哪记得几首古诗?只能感谢中学语文老师要求严格,她基础打的极扎实,课本上那几首诗即使十来年过去,已然记得清清楚楚。想一想学过的李白的诗,除了床前明月光,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时能想到的当年背得她死去活来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于是也不等叶老爷回应,张口朗朗背来,
“海客谈瀛洲,
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
云霞明灭或可睹
……”
这诗颇多生僻字眼,她一句一句的背,只见叶老爷神色越来越柔和,她更是安心,一直念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其实这一招有些凶险,她一来不知此处朝代,虽然见供老郎菩萨用的是中文,也有唐明皇,却不能确认这个李青莲究竟是不是李白;二来,显示自己会背诗,不知是否和从前的衣姐儿差得太远,被人抓住破绽。但如今只有仰仗叶老爷的这点疼爱之心才能保平安,只好投其所好了。
叶胜仪哪里知道自己如此好运歪打正着!
叶老爷的性子自来是他人有一点是投他所好的,他便对其他不好之处如失明一般。本来他对女儿痴肥愚笨贪吃蛮横甚是失望,几乎要灰了心,谁知今日竟能背出这诗来!
叶老爷名唤叶少山,字台卿。本也是世家子弟,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科举几番只中了个乡进士。他本人精通乐器,出了名声,便被本州知府点去做乐营将的差事,官品不高,却常和达官贵人名士饮宴玩乐,颇受追捧。他为人本就颇有些离经叛道,做的官又是管着一群下贱的优伶,名门世家背地里看他,总有几分上不得台面,更是激得他日渐疏狂,对李白醉后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之态犹为向往。这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深得他心,年轻时还写在随身携带的折扇上。
他的原配崔五娘最不耐他的这些书生张狂之态,教女儿只背杜甫之类的四平八稳之作。
他暗忖,五娘过世后,自己因愧疚从不曾在家念过这些诗。如今这孩子竟会这首,可见五娘当时虽明里嫌他,到底对他情深意重,才会教女儿念这他最爱的诗。
想起亡妻,往事历历在目,一时甜蜜,悔恨,思念,痛苦全涌上心头。一时见,只想拉住女儿好好询问当年情境,只碍着金玉霞在侧,到底不好张口。
又想到他和五娘恩爱一场,只留下一子一女,儿子叶胜寒本就没有指望,只这女儿小时玉雪聪明,两人爱若掌上明珠。五娘死后父女才有了隔阂,想起自己对她的忽视,不由万分愧疚。
叶胜仪见叶老爷不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却充满慈爱地看着她,察言观色知自己这一步行的对了,暗暗舒了口气。
“衣姐儿竟是认字识文的!偏瞒着我一个!”金姨娘挤出笑来,“好了好了,父女俩早饭没用完就考校什么功课!老爷不是一会儿还要出去么?快些用了饭,别耽误了。”
叶老爷道,“不防,我下午再出门就是。我看胜衣身子好得差不多了,用完饭,和我一起到书房来,我还有些话要交代你。”
叶胜仪顺从的点了点头。低下头默默扒饭。叶老爷撇开金姨娘单独和她谈话,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刚刚短短的会面,金姨娘已冷冷地出了四五招,自己倘若在她面前提出要去庄上的事,恐怕她会立刻阻碍,自己将难以成行。叶老爷在枕边人每日如此洗脑下,仍是对女儿保有关怀之心,实在不易了。
给叶老爷请安,她拿出的是当年申请博士时被博导面试的心情。打算的是和叶老爷套磁,套好了就提自己要去看护弟弟的事,先离开这虎狼之地,再慢慢思考新的人生当如何筹划。叶胜仪从小在幸福家庭长大,自来不擅经营人际,更没有讨好父母的经验。从前听有兄弟姐妹的朋友说起小时候暗暗和自己的同胞较劲,用好的学习成绩、会才艺表演等向父母邀宠,还觉得无法想象。如今她却必须如女人争宠般展现才艺来博取叶老爷对女儿的爱,只觉得无限讽刺。而她真的做的好么?新的人生还真是充满了新的挑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