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街商贾云集,街市昌隆。自然便也有那起风.流消遣之地,前边那朱阁翠楼便是。身着花绸面敷香粉满头珠翠的妓.馆中人也不顾风化,站着楼前招揽行客。尘远良玉两人远远瞧见便低头只顾往一旁走开。绕过前边一家妓.馆,许尘远却无意扫过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
“良玉,你快看,那个小姑娘……那天那个小姑娘...”许尘远急切地说道。
“什么姑娘呀?你乱瞅什么,也不怕污了眼睛…”钟良玉便嘟哝着边转头看去,“呀…怎是她?那天卖艺的那个小姑娘?”良玉讶异道。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沦落到这里?”许尘远惊诧道。
“定是被人拐来的或是和她一伙的那几个人又卖掉了她,可怜,可怜…”良玉不住叹息道。
那日卖艺的姑娘身上已换了艳丽的装束,面容因哭泣而上好的红妆有泪痕斑斑,原先那长长的发已绾起来,梳了个大大的垂帘双鬟髻。她的神情较之那日卖艺更是窘迫,泪水不住滑落。旁边还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许是鸨母,在那推推搡搡,吵嚷起来。
“要怨就怨你命薄,心比天高,命比泥贱!你表哥既把你买到这来,你从此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好好的给我接客,耽误老娘的生意,有你好受的!”鸨,母恶狠狠地说道。那姑娘只低着头哭啼。
许尘远叹道,“想必是走投无路才至此…可这是个火坑,实在不忍看着她沦落为.娼…可得想个法子救出她…”
“这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命该如此了。这世上像这样被坑害的女子还少么?你全都救得了?再者,你若一旦有心赎她,这鸨母必定乘此挟高价,不费上百把银元,你休想。”钟良玉无奈地说道。
那日卖艺的姑娘见许尘远看向她,有泪如倾,心内说不尽的委屈也惟有自知。终于又低下了头,低得更低。许尘远见她只是无声的泪落,也无求救等语,倒是愈感凄然。
他终于转身与同行的男伴走了……他已经忘掉我是谁,他们甚至不屑于看我一眼罢?她看着他们的背影,含着凄苦地一笑。很多年后,这个女子又想起那日的背影,他后来如不出现也就罢了。痴心还是她的,妄想还是她的,她本来合该如此。这本是最好的结果。后来,又何必有后来?
“你想明白了不救她了?是啊,这世上无奈的事情太多了。我看了也是极不忍心的…”钟良玉眼角有些湿润。
“不,救得了一个是一个,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说的鸨母伺机挟价也不无道理,赎人定是不可取的,且是助长妓.馆敛财无道,必得从长计议。若要硬取,妓.馆里养着一众打手,人多势众,我们两人也是自讨苦吃,恐怕倒还会害了那姑娘,且妓.馆与官差勾结,闹不好还会以妨碍商务为名被拘了。惟有智取!”许尘远沉着说道。
“哪要如何才能救她?”良玉急切地问道。
“还是我们觉明社那套法子。只是,这回是真得委屈一番你我了。扮作狎客入内,摸清情况再出手相救。来个暗渡陈仓,偷梁换柱。”许尘远狡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亮的牙,又道,“这副学堂里的制服打扮自然是不行的,易被引起注意,我们要乔装打扮一番才行。你这就随我回去一趟,我俩都换上我父亲的衣着,长袍,金戒指,手杖,礼帽…都不能少。”说着,二人便雇了黄包车急急往许公馆赶去。
白蔓君坐在自家黄包车上一路看着来往行人,一面想着心事,这来来往往的,谁会是他?逛了许久,却一个都不是。自己原是个没心眼儿的呆角儿。
世上重逢若这般容易,古时的乐昌公主与她夫君徐德言也不必约在正月十五在街市叫卖破铜镜以此相认重逢了。难道竟是无缘?虽不是夫妻,他却于她意义非比寻常。她无奈地自己笑了笑。糖蒸酥酪也已吃过了,菱粉糕也尝过了,只是因怀着心事,都食之无味。书也买过了,实在也找不出别的缘由继续在这瞎逛。
“令大哥,我们回去罢,我也逛累了,真是多劳你走这一遭。”白蔓君面上笑着说道,心里却透着几分失落。
“小姐怎说这话,我分内的事。方才小姐还请我吃了尚仙居的茶点呢。”令祥憨笑着说道。
忽的,旁边走过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位,竟那般熟识。错不了的!就是他,虽然他换了身装束,一身气派的府绸暗花云纹长袍,手上有金晃晃的戒指,拿着了一顶黑呢礼帽…可他仍旧是他,那夜月下的男子……笔挺颀长的身影,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线条冷峻坚毅...尤其是那副眉眼,褪去了戏妆也是这样英气逼人的,她怎会忘记。
只是这副着装,倒是实在与她想象的不同。这副着装像是个商贾或者富绅,这点她是从未想过的。不过,无论如何,是应再当面好好道谢一番的,那晚太仓促,未及细说。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看他也好。
他顾着与身旁的男伴说话,倒未瞧见坐在车中的她,她正思量着当着这令大哥和那人的面,要不要开口提起那晚之事?毕竟那夜他是命案在身躲匿在那。正待停住下车,却看他与那同伴说笑着便走进了那风,流之地。她庆幸她未贸然叫令祥驻车。
他不应是沉迷声色之人呀,酒肉之徒又怎会有胆去刺杀张师长?不不不,一定是认错了。可他就是他啊。他,一定是进去洽谈生意上的事宜的。她一边回头看一边安慰道自己。却有泪不自觉滑落。你为何落泪,为何要为他落泪?他又不是你谁人。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那个人。
却只见那手拿黑呢礼帽的年青男子一面戴上礼帽,一面狎昵的笑着用手抚了抚站立门前的其中一个雏.妓的发髻,还轻佻地凑到那女子身旁耳语了一番。
她忽然又忆起那夜月下少年的粲然一笑,“有缘定相会......”
白蔓君陡然觉得身体内有一个酝酿许久的东西被抽去。抽去了,她也就不知那酝酿许久的东西是什么了。或是一个飘忽的梦罢。行了一段,她回头再望,已不见人,远远的天边暮色渐起,灯火已黄昏。有风起,长梦如空。
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