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飞船的起飞腾出足够的空间，周涅的多数手下们正冒着大雨热火朝天地搬动着残骸山背面山脚下的杂物，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周围人的注意。周涅本人和他另外几个手下站在几个关键的位置上，手持武器，守卫着飞船不让任何“无关人士”靠近；远远观望的人们最多只能看见一片带补丁的巨大黑色防雨布，好奇心驱使着不少人厚起脸皮凑上前去，希望知道那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杨士凡再一次开着卡车回到残骸山的时候，他们受到了比上一次更集中的注目礼。浑身都被雨水湿透的周涅朝杨士凡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在前面开路，带着卡车进入他们所守卫的区域里。这次他们没有再上山，而是去到山后，绕过几片堆积的废墟残骸就能看见在停在一个方形大坑里的，如今世上唯一的真正的飞船。泡水的坑底泥泞难走，陈老金和大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里面忙碌着，一些大小不同的灯围在坑的周围照亮，临时帐篷下柯逸城和坐在病床上的李浩在坑边拿着一堆纸和笔在写着什么，见到卡车来了也停了手头的工作，朝他们挥手打招呼。
“你回来了！”文思月高兴地笑着去迎接，但那笑容在看到杨光也在车上时立刻就变得僵硬了。“不是说让你丢下他吗，”她拉住下车正要去打开车厢的杨士凡问道，“怎么……？”
“哪有那么容易啊。”杨士凡苦笑着，甩开她的手。
陈老金和大熊将最后一个衔接端清扫干净后组合到活化装置上，用一个简易的抬升设备将活化装置抬起，推入引擎底部的空隙。之后由陈老金细心地连接每一个接口、固定位置，接着又用另一个抬升设备将引擎底部的喷嘴抬起来插进衔接端，最后牢牢地拧上十二个螺丝；而另一侧的引擎则是早已有了活化装置，只差衔接端了。
终于，飞船完成了，防雨布也撤掉了。按照陈老金的安排，它还不能马上起飞，必须先接受一系列的测试——这些测试将从头到尾地检查它是否还能正常工作，是否能顺利地带着他们，飞入宇宙。
此时，杨光的症状已变得非常明显。他倒在李浩床边的地上，浑身颤抖，皮肤非常烫。似是知道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那一向刁钻的眼神竟变得可怜了起来。“文……文医生……”他用微弱的声音朝文思月喊，如果不是李浩转达了他的话文思月根本就听不见。
“我在。”
依然如以前一样令人安心的话语，浑身长满毛发的杨光眨了两下眼睛，血红的眼角有泪水滑过。“不久之后，我就会变成怪物……变成，和那些人面鼠一样的东西。对吗……？”
文思月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微红的鼻尖轻轻地抽动。“……是的。”
“不能……再变回来吗？”
“……不能。至少据我所知没有能变回来的。”
“哦。那……我还是不跟你们一起走了。哈哈哈……一定会被，那些月球上的人讨厌的吧，连带你们一起……算了，算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
“不。”
杨士凡生气地说，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走上前去一把揪住杨光的衣领，并开始朝他大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很讨厌他的。“你这混蛋……你不是最想走的吗！啊？！怎么到时候了你就怂了？！”可是那杨光啊也只是笑，本就透露着痛苦的、变形的五官现在变得更加扭曲，恍然间竟和杨士凡见到过的那只人面鼠头领的面容变得异常相似，顿时就有一股冰冷的恐惧袭上心头，又令他不得不松开了手。
看着这一幕，柯逸城也不再沉默了：“——那就让命运来决定吧。”他提了提他手上装满了小纸团的铁桶，在杨光同意之后又朝不远处看戏的周涅发信号似的点了点头。
那周涅立刻也点点头，一脸严肃地转身朝废墟之外走去，并在不久之后带着外面围观的所有人包括他站岗的手下又回来了。文思月明白柯逸城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反对。除了在进行测试和帮忙进行测试的陈老金和大熊，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在对面那些围观的人群中，杨士凡看到了瘦皮刘和陶娘，然后又马上移开了目光。
“大家——请安静听我说。咳咳，”文思月本想清清嗓子，却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在残骸山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们也一直挺过来了。我也，很感谢你们。……现在，这里有一个离开地球的机会，前方究竟有没有希望，还是只有更深的绝望我也无法回答；但是这是一个真正的，能让我们远离这个苦难世界的机会。你们，想离开吗？”
她展开一只手，向大家示意她身后大坑中的飞船。不少人点着头，但也有不少人满脸茫然地左顾右看。
“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这艘飞船无法带上在场的所有人。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会进行一次抽签，抽中的人和我们一起走，没有抽中的人留下来——”随着这句话，柯逸城又举了举他手上的大铁桶。“大家同意吗？有意见吗？”
人群中间有一只细细的手臂举起来，那是一个踮着脚的年轻男孩。“离开地球…去哪里？”
“月球……知道月球吗？”
“只听过这个词，但是不了解。”男孩摇头说。
“它就在这云的外面，很近很近。只是我们看不见它……”
已经不再有很多人知晓那些天外的诸神，所有的那些说辞在未知面前都是苍白的。这次，这些无知无识的人们都安安静静地，仿佛他们的命运正系在文思月等一帮人的手上，并且会顺从地跟随那命运最后的决定。原本文思月还担心会遇上像母亲曾经讲述的情况：人们蜂拥而上，疯狂地伸出手，哭着喊着乞求得救……但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那么抽签吧，先别打开哦。”
柯逸城让杨光先抽，然后才走到其他人面前将桶放下，大家便自动排成一队一个个地来拿纸团。周涅站在杨士凡旁边，没有去抽签，这让杨士凡感到有点莫名的不爽：“你为什么不去抽啊？”
周涅瞄他一眼，一脸轻蔑。“你以为就你是确定要登船的吗？”
“呃，不是，你……你什么都没做凭什么可以跟我们一起啊？”
“阿凡你别说啦……周哥帮了很多忙……大部分燃料都是他帮忙收集的，他的人多。我们几个人手太少了，每次都只能带回一点点啊。”李浩一脸替杨士凡难为情的表情说，还半捂着脸。
“哼，就是这样。虽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陈老金收集那些东西干嘛用。”
“可是这样的话……那不是，应该把你的手下们全带上吗？”
“我问过他们了。可惜啊！大部分都想留下来。”周涅难得地叹了口气，又道：“云外面是什么样子谁也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就去，能不能回来也是未知数……再说我们的基地可不像你残骸山这么破烂，而且我们人多，这么多年以来都自给自足，大家一起对抗困难。其实说起来生活得还挺充实的。”
“那你还想走？”
“……”他竟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自言自语般地念着，“是啊，为什么呢……”
待到所有想抽签的人都拿到纸团之后，“打开吧！”文思月大声宣布。“纸上画着五角星的请到我这边来，你们抽中了。”也在她宣布结果的同时，柯逸城快步返回了杨光身边，拿过他手上的纸团帮他看——
杨光的纸团上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在那一瞬间，柯逸城的双手都颤抖了。
文思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家脸上的表情，发现那些没有抽中五角星的人竟大多都非常平静，还有两个把他们抽中的五角星给了另外两个想走的人，整个过程是那么的稀松平常——[为什么……]她不是很明白，但发自内心由衷地感激——但这股平静很快又被坑底传来的流畅巨声打破了，一股带着灰尘味的大风从坑底腾起，呛得没戴防毒面具也没戴蒙口布的人咳个不停。
“咳咳咳咳，咳咳咳——成功了！咳咳！所有二十二项安全测试都通过了！这个钯胶氢啊，比液氢差点！但是脱离地球引力，没有问题！！！”
陈老金高兴地从坑底向上面大叫，在泥水中像个孩子一般欢快地跳。
最终确定登船的人，是杨士凡、柯逸城、熊哲羽、李浩、文思月、周涅、陶娘，先前举手的男孩，五个周涅的手下，以及十七个或来自残骸山、或流浪至此的陌生人；比飞船上的乘客座位数量多出了一点。当李浩知道修复了飞船的陈老金自己并不会登船时惊讶极了，还险些要翻下病床来硬拉他一起。最后走之前，文思月再次确认了大家的意愿，没有一个有异议的——事已至此，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啊，这辈子做了太多让人无法原谅的事……就让我留在这里当赎罪吧——！！你们走就好！不用管我！”陈老金扶着杨光，一边退后一边朝他们挥手，特别是对着文思月，不知不觉变得老泪纵横。
隔着哗哗流水的玻璃，文思月也哭了。嘴唇颤动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能像他一样用力地挥手，向他、向这个生活了半辈子的污浊世界告别——
在一扇有少数划痕的玻璃舷窗边，杨士凡向外面望去。模糊的视野里，隐约能看见有一道圆弧形的发光围墙在建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很快就看不见了，飞船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巨响充斥了整个头颅，疼痛难忍——以至于当飞船冲破大气层的一瞬间，那包容一切的平静和无边无际的璀璨星光竟让他感到了一种彻底的解脱，这种感觉仿若入梦前的醉意，让人无比沉迷；却又如初醒一般，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清晰。
老旧的飞船自动地前进，载着紧张忐忑的乘客与大气层之外一台陀螺形的大型太空装置擦肩而过，它旋转着远去，从底部喷洒出白色的雾与结晶。人们看到了他们这辈子从未梦想过的，如此清澈又奇异的风景；而后，又不约而同地朝后望去——只见那是一颗灰暗的、浑身缠绕厚厚脓云的狰狞星体。
[距离救援队来地球的时候，已有几十年过去了。
月球基地，还像母亲所描述的那样吗？人类又是否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除了月球以外还在火星和欧罗巴上也建立了殖民地……？宇宙里的人类同胞们啊，你们已经走了多远了？]
